
夕阳漫不经心走过太平巷市场,晚风路过沙县小吃门口的大陶坛,吹散了鼓山老酒的陈香。倒空的啤酒瓶靠在墙边,月光照在光饼店门口盆栽的茉莉花上。海鲜店看家的那只橘黄色的胖猫咪,抱着尾巴睡得好安详。
走在上藤路还有些陈旧气息的左侧,我的眼前仿佛飘着一段段旧梦,是童年的,少年的,透着自己和别人的模糊镜像。我每走一步,就退回一段记忆,找到一段过去,那梦想散落的小巷里,往昔的模样。
上藤路不长,六七百米而已。起于六一南路,止于观路与观海路,连接万春巷与巷下路。它有着百余年历史,沿街保留着大量的青砖建筑,是福州现存仅有的原版南洋民国风建筑群。顺懿祖庙、临水陈太后祖庙、基督教明道堂、清凉寺都在这里。这些庙、堂很古老,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上藤路上最古老的是宋代的上藤古井,就在观音佛弄内。就是在夏天的正午,也有一种自然的清凉和宜人的静谧。
上藤路被洋房隔出来的小巷子长长短短,曲曲直直,交错纵横,墙上缀满斑驳暗绿色的苔藓。路是一块块尺许见方的青石板嵌的,青得发黑。巷子两边是厚厚的青砖砌成的院落,一家连着一家。一边几户人家,排列得整整齐齐,看不到里面的房屋,只看到一个个宽敞的大门,双扇的,居住的居住,开店的开店。这一带可谓解放前福州城的金融街,这里除了国民党中央银行福州分行等一系列银行旧址,还有原昇和钱庄的旧址。昇和钱庄是当时福州实力最为雄厚的商户之一罗氏家族第二代传人罗筱坡开办的。后来钱庄在解放的前几年停业。老宅前天井铺的都是宽大厚实的花岗岩石板,这些石板与大门底座落差约60厘米,这样的设计寓意“钱财流入,不外流”。许多老房子已经多年没人居住,没有花也没有树,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就像一条干涸的小河。
上藤路曾经云集福州的各色老字号,塔亭医院、新懋安漆器店、沈绍安兰记脱胎漆器店等老店的旧址都在这里。更多的是许多连招牌都没有的个体小店,卖藤椅、卖甑、卖青草药、卖水煎包,这些小店铺的灯光并不是那种柔和的淡黄,是像热黄米糕一样的带着烟火气的明黄。光晕把昏暗笼罩下的老街的冷寂全部兜走,把热闹却不逼人的雀跃暖意大方铺开。年节时的爆竹烟花,平素里的婚丧嫁娶,成长中的人来人往,老街的流转岁月都镌刻在了青石板上,默默着承受着风霜的侵蚀,在日复一日悠长平淡的岁月里,折叠成一本散发着古旧暗香的书。
在这里,总有陌生人的雨伞打湿校服的衣角,不知谁的廉价西装传来母亲偷偷放的樟脑球的气味,水煎包的体温紧贴在手背,鱼滑的香味扑面而来。总有三两福州老人在巷中摆出躺椅,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蒲扇,用福州话拉着长长的家常,讲着如小巷一样曲折的故事,有着历尽世事沧桑后的宁静与淡远。有心灵手巧的女人,即便是在工厂里劳作了半天也不肯歇息,扯一把竹凳坐在树荫下为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缝补衣物,脸上总挂着温和的笑靥,将那份对生活的期盼,一针一针细细地透过指尖,缝进不说一句话的衣物里去。
总有孩子在上藤路边嬉戏,在台风天从不撑伞,背一把水枪,虚张声势。小巷里回荡着他们嬉戏的追逐声、笑声,被父母打骂后依然不改,踩着小巷的晨昏长大。在这个下午,多么希望能够突然惊醒,发现自己只是在小学的课堂上瞌睡,桌上还有没合上的语文课本,老师叫你好好听课。你看着窗外的上藤路,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还充满希望。
逝去的永不再来。时间是一只藏在黑暗中的温柔的手,在你一出神一恍惚之间,物走星移。如今的上藤路,已经从大约十米的单行道,拓宽为双向四车道至六车道。过去的上藤路逐渐被林立的高楼抹去,少年时书写过的梦想、青春时紧紧攥在手心的固执、肩膀上被书包带子勒出的痕迹、这条路的记忆以及城市的往昔,都越来越不清晰。只有从崭新的地铁口出来时,偶尔会看到那些老宅墙根下剩下的几棵青草。
多数当年的老人早已故去,只有那些古庙,香炉的微光还在记忆的最初,在可见和不可知的角落,温暖地燃烧着。多数当年的孩子,也忘记了当初年少的豪言壮语,坐在一盏台灯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一些正在修复的老宅,不知如何长出野生的空心菜,青色藤蔓上开出大朵的白色的花,明艳动人。太阳一点一点地沉下去,风拂动上藤地铁口新栽种的香樟树的叶子,之后会有淡淡的月光爬上树梢。
时间就这样过去,这就是上藤路的光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