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莹
福州的日落往往是慢慢地,这边太阳还没有下去,那边,在梅坞路的尽头,榕树枝桠迷离,早有一撇月影儿。如沉沉的雾,一笑一说话时,橘黄色的霭云就漫上来了。
仓山影剧院,对我而言,曾经就是家的地标。三十多年前,幼小的我,每一次在车上瞌睡,都会被母亲喊醒,仓影到了,下车啦,我们到家了。对你的喜欢,就这样伴随20路车的摇摇晃晃,慢慢融进血液里,像燃烧的星星坠落在海底开成珊瑚,又像是揉碎的白云环绕着山峦流成大河。那种真切与熟稔,就像晚风拥抱月亮,海浪亲吻礁石。
如今,20路车已经不再经过你这里。只有你的门口,那两棵老丝葵树,还在用它们丝线般的叶子,在晚风中一遍遍唱你的名字。落在我身边,就像星星掉在我的耳畔。
你的前身越过重洋,轻描时光漫长,船娘她低唱语焉不详,在风尘中熄灭了往昔清澈目光。我亦已不再年少,低头回望,把外婆说过的你的故事,从头开始讲。
仓山影剧院位于梅坞路2号。光绪初年,英国商人高士威在仓山观井路开设“太兴洋行”,并在烟台山的东麓修建馆舍,为二层砖木结构的殖民地外廊式建筑。史载,太兴洋行“平面接近方形,两层,占地880平方米,建筑面积1530.58平方米。建筑面阔和进深均为六开间,殖民式外廊平面,但立面未做券廊,上部小青瓦四坡顶,正面底层中央入口处采用了双柱代替中柱”。至今,仓山影剧院的门口,还有两株老丝葵,也叫华盛顿老人葵,为稀有树种,其中一株为一级古树名木,相传就是高士威手植。高士威于光绪十五年开始署理荷兰驻福州领事职务,在此期间,太兴洋行馆舍一直作为荷兰驻福州领事馆使用。
民国十九年六月,高士威离开福州,荷兰驻福州领事改由白兰代理,直至解放。1955年,为兴建仓山影剧院,太兴洋行部分旧址建筑被拆除,余北侧小部分被改建为售票房。1956年仓山影剧院建成,共2层高8米,占地面积960平方米,为苏式新古典主义风格建筑。
这是你的新生。记忆像一条无所不容的溪河,季节风之后,翻出沉淀着的光影情事。
上世纪80年代,仓山区只有这座影剧院,全区的百姓只能在这里看电影。那是仓影的黄金年代。天天人头攒动,每天放映电影不下5场。遇周末或节假日有时还一票难求。同时这里也是当时青年男女约会的主要场所,连报纸上的征婚广告,标题都是《烟山鹊桥》。
那时候的你,光阴铺满石阶,闲情挂在窗下。青色的墙,黛色的瓦,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花香弥漫。有漫天星光,亮透胸膛,使得穿花拂叶的观影人,有泪可挥,却不觉悲凉。三十年前,我在这里看过《黄河大侠》。同样难忘的,还有《滴水观音》《街上流行红裙子》《翡翠麻将》以及《珊瑚岛上的死光》。就如同唱针划过唱片的声槽,我的手指至今都能清清楚楚划过故事的细节,并深深为之感动。
像每一滴酒回不了最初的葡萄,我回不了年少。时代的大风吹来了,我们随风飘荡。
随着电视的普及,你有过破败的时候。到了1997年,你在不甘与无奈之中关上了大门。只有不远处的仓山煎包店,还在用一碗曾经的鸡汤馄饨,守候着老电影院的荒凉。那个时候,有什么能留给你?只有破旧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的围墙以及久久望着孤月的悲哀。
终于,你迎来了你的新生。2018年开始的仓山影剧院改造工程,至2021年竣工。修缮一新的仓山影剧院主楼及附属楼建筑面积超过2000平方米,成为福州古城文脉优雅升级的绝佳案例。建设者将广场侧边的副楼升高,再运用不锈钢、镜面等材质覆于建筑外立面,使古老的副楼,变得更典雅。
如今的仓山影剧院主楼,保留了老建筑经典的砖拱造型,一方面延续了烟台山的文化记忆,另一方面也借拱形开窗,营造出通透开敞、大气非凡的视觉效果。设计者在修缮时更加入了不少独具匠心的细节,如在一楼入口处设置了一块镜面不锈钢,巧妙延伸了空间深度;剧场内,空间的灯光设计点缀于老建筑的木梁结构之上,增加了空间视野的层次感;二、三楼的看台区域,由玻璃幕墙划分出自由活动的休闲空间,既利于采光,又便于观众与一楼的展演区产生互动。在影院内部的改造上,一楼和二楼都尽可能删繁就简,为展览、演出和咖啡区的复合功能提供空间舞台。
修缮后的仓山影剧院主楼,成为集展览、演艺、文创三大功能为一体的复合型美学空间,也成为仓山文化艺术活动的孵化器,连接起古老的历史与新兴的文化潮流。一场数字峰会,让你跨过静谧无声的闽江,离开老宅环抱的烟台山,来到无边璀璨的榕城星空之下。
现在,你是梅坞路寂静角落育出的渴盼,是老仓山时光里沧海一粟的看客,是烟台山万籁俱寂时,融于眉间的白月光。时间用它独有的方式令我们渐渐宽宏,明白不管怎样被生活对待,依然要告诉自己,明日必有太阳。
沉默是成长的标志,而成熟的标志,就是用长时间扎根对待沉默,渐渐温柔,克制,朴素,安静中渐渐体会生命盛大。不管经过了几程惊涛骇浪,轻舟都已过了那万重山。有这一路风光,这一生,便可自成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