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都在线 文学与艺术 朱紫坊,年华薄如春水

朱紫坊,年华薄如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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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我从北京来。

第一眼刻在心里的福州印记,就是南门兜的那棵大榕树。那时是8月,风很黏,只有一小包行李,我站在大树前看了它很久。东南卫视那栋小小的楼就在它十步远的地方,那时我猜不到,我会在15年后,认了这里做心底的故乡,每每从远方归来,看见这棵大树,就那么长舒一口气,对自己说,回家了。

十多年前,福州街头还有黄包三轮车,叮铃叮铃的,招手,吱呀一声停在面前,我和小庄就跳上车,去彼时福州最时髦的地方津泰路借主持节目要用的衣服,黄包车跑得极快,轮子碾过街边小叶榕落下的枯黄,风里有炸蛎饼的香气。

后来三轮车没了,去津泰路,开车嫌近,便走路去,也就是那时候,便那样频繁地穿行在朱紫坊了。津泰路上人潮熙熙攘攘,但只要从安泰桥畔朱紫坊的旧牌坊下拐进去,就一路清幽,顺着河边的青石板渐行,喧闹的人气便渐远。

安泰河,是唐罗城护城河之一,安泰桥便是罗城的利涉桥。那时,这里是既雅又俗的地方,百货随潮船入市,万家沽酒户垂帘。以前站在安泰河边能观潮起潮落,涨潮时,安泰河水位逆流,货物随船运至城里,在朱紫坊卸货,退潮时,安泰河水又恢复流向,正是那时福州内河的奇妙之处。

进朱紫坊不多时,就看到坊巷里现在最知名的老宅,萨家大院了。萨家为色目人后裔,但入闽日久,是福州望族。萨家大院是民国海军总长萨镇冰的祖居,厦门大学校长萨本栋、中山舰舰长萨师俊之故居,始建于明代,五进。斗拱屋架精雕细刻,厢房门扇均用楠木,花厅有10扇楠木屏花,刻有108种图案。花厅前假山鱼池、楼阁台宇,不尽华美。整座大院,前三进宽、后两进窄,空中俯瞰状如簸箕,传为“日进斗金”之意。

向朱紫坊深处行走,古榕越来越多。行不多时,就看见了那棵和双抛桥合抱榕并称福州第十大古榕的龙墙榕。榕树裸露出地面的树根和原先树下面的那道土基,看起来就像一堵根墙,形势宛若蟠龙,故名龙墙榕,根须盘错仿若一扇屏风的“龙墙”呈东西走向,绵延近十米,树根衔着数块宋代古砖。

过“龙墙榕”,到朱紫坊30号,这座门面呈“凹”字形的民居,相传就是林则徐遇雨招亲的地方。这座宅邸是官至泌阳知县的郑大谟的家。当年林则徐住在光禄坊附近,家境不富裕,少年林则徐奉舅父之命到鳌峰书院送文章。回程行至朱紫坊就下起大雨,他只好就近在花园弄口的郑家檐下躲雨。闲来无事,便大声读舅父的那篇文章,惊动了郑大谟。郑大谟喜林之文思敏捷,断定必成大器,遂有意将大女儿郑淑卿许配给林则徐。清嘉庆九年(1804年),林则徐乡试中第二十九名举人,就在中举那一天,他正式迎娶了郑淑卿,终成一段佳话。

朱紫坊段的安泰河上,古有利涉桥(安泰桥)、广河桥(新桥)、福枝桥三座桥,所以朱紫坊也别称“三桥”。再向前,就看见鼓楼区人民法院门口的那座广河桥了。桥始建于清乾隆十一年(1746年),旧时桥的栏杆是木头做的,在桥上还有一个观音样子的佛龛,所以也有人叫它观音桥,桥对面曾有一座尼姑庵。现在从桥旁的楼梯顺道而下,还能清楚看到桥东面的石壁上刻有“广河桥”的字样,只是如今,它亦因几经改建而只是座普通的水泥桥了。

沿广河桥向前到福枝桥,这一段巷子前些年大大有名,只因巷子里不知何时多了好几家蹄髈店,多以破店为名,盛极一时。我那时也是爱好者,有时和小庄借了衣服,天色向晚,便拐到这里来,常常被嘴刁的食客嘲讽分不清到底哪家是正宗,倒也不在意,随便寻一家,穿厨房,过天井,走边门,到老宅花厅,发现食客已满,便又退出来,在巷子里的老墙下落座,点上一碗招牌蹄髈,还有脆皮大肠和鼻涕鱼,就着晚凉的风,吃得极尽兴。

告别曾经的破店,闲闲地走着,可去看看清初营建于宋代朱敏功兄弟宅址上的方伯谦故居和福枝桥旁“朱紫达善境古迹”的石牌坊。幽静的巷弄里,我常和同行的朋友讲起荔枝换绛桃的故事。最初知道,是因为一出闽剧,到后来,从史料中发现这故事就发生在我常常行走的朱紫坊,便多了讶异后的亲切,也便常常向别人讲述了。

后唐时,家住在利涉桥旁的书生艾敬郎,端午节在西湖荷亭巧遇隔河而住的姑娘冷霜蝉,两人一见倾心。一天,艾敬郎凝视对河荔枝树,想要作画,冷霜蝉以为艾敬郎口渴,便摘了荔枝投过河岸。艾敬郎接过荔枝,将题了“身无彩凤双飞翼”诗句的绛桃投回,冷霜蝉便也题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诗句还给书生。于是,在安泰河两岸,两人投荔赠桃,私定了终身。岂料,闽王征宫女,冷霜蝉被抢进宫。最后,这对恋人一同跳进柴塔的烈火中,化成一对鸳鸯,双双腾空飞去。

朋友每每听完,都问:这故事当真发生在这里?我答:当真!他们便转头打量河两岸房子的距离,然后打趣地说:这么远能扔来扔去,两个人真都可以去投铅球了!我听罢也不禁抚掌大笑。且笑且向前行,转回头再过广河桥,一转,就进了我走过不下百次的花园巷。

花园巷极窄,仅容两人并行的样子,因此显得两旁墙是那样的高。据说这墙旧时是大户人家的封火山墙,从脱落的墙皮看进去,层层叠叠的土坯里夹杂着贝壳、碎瓦片、稻草秆,十分厚实。墙顶有灰瓦,依着走势,现出优美的曲线,隔几步,就有一扇开得极小的门,而门后就是朱紫坊里那些高阔美丽的院落了。

右边的高墙里是郑大谟的宅子,花园巷2号的小门,朱漆早已脱落,4月的那一天,门上还插着艾草。左边的高墙开着一扇门,花园巷5号,就是福州历史上父子“双翰林”陈海梅、陈培锟的宅第“陈氏家庙”。

行到底左转,就进了花园弄,这条巷弄正是因了那座传奇般的芙蓉园而得名的。

一座芙蓉园,看尽了百多年的锦绣与兴衰。它的第一任主人是南宋参知政事陈韦华,那时称为芙蓉别馆。陈韦华的父亲是理学大师朱熹的学生,11岁时,陈韦华初见朱熹,朱熹出联考他,上联:“一行朔雁,避风雨而南来”,陈韦华应曰:“万古阳鸟,破烟云而东出。”

陈韦华一生抗金,82岁高龄还出任福建安抚使兼福州知府,墓葬就在南屿大樟溪畔兔耳山下双龙村附近,芙蓉园正是他的府第别馆。其后,芙蓉园几成废园。

及至明末,内阁首辅、独相叶向高挂官归乡,入住芙蓉园,这里才再现生机。叶向高酷爱太湖石,他在芙蓉园植入的奇石,据称可与苏州园林比美。民间传说叶向高从太湖购买的假山从海路入闽,上岸后经南门兜进城。最大的假山石“波罗牙”,像神仙巨掌,掌心上隐有佛像端坐,又称“达摩面壁”。当巨石被工人抬过南门兜瓮城城门时,因太重,工人想在台阶上休息,怎料失手压断了一条石门槛,叶向高因此赔了三百两银子。

及至清,芙蓉园就归于前面写过的三山旧馆主人龚易图所有了。他在园内造白云精舍、小泊台、武陵别墅、仙人旧馆、岁寒亭、弓亭、仙爷楼、月宫等楼社亭台,又移玉兰、薄姜木、荔枝、桑椹等稀世古木,一时芙蓉园园景之胜名震福州。

然而,百多年来,芙蓉园的美与显赫又总是如此匆匆,繁华一刻后,即是落寞。如今的芙蓉园,破败不堪,与安泰河水潮汐相通的池塘已成死水,太湖石已拆去西湖,白云精舍仙人旧馆唯剩腐朽的木门和满园的杂物。

4月的一天,我又走了进去,天很阴,雨快下来了,天井里很黑,几位老人悄无声息地坐在暗影里。院子里几十年来的各种搭建层叠错落,闻得见茶米油盐的气味,却再想不起百多年前锦堆玉砌、朱楼绣错的点滴影子了。

比邻芙蓉园,是现在香火还鼎盛的罗山曾公祠。供奉的是明代万历年间来福州任闽县典狱长的湖南安仁人曾扬立。曾公仁爱,每年农历十二月廿五到正月初四,特许犯人回乡团聚,共享天伦。某年,曾公释放三百囚犯。岂料春节后乌龙江大水,渡船不得过。尚干乡人林玉侍奉病重老母又遇风浪无法得返,曾公自觉失职自尽。林玉赶至后,见曾公为他殉职,抱尸痛哭,后撞死在曾公尸旁。乡民深为曾公感动,建祠以资纪至今,此处亦别称牢堆口。

那日行到这里,突遇暴雨,我便在门廊棚下避雨。曾公祠红漆大门上描着鲜艳的门神,门上“古迹罗山曾公祠”烫金的匾额,大堂内曾公坐像,披金色箔衣,神色生动,不见丝毫老旧,定是有人常常拂拭。窄小的巷弄里,神与人和气地相处着,日子在平凡中流过,好像这几百年来,我们只等了几场花开,几场雨落,就到了眼前。

雨有些小了,我起身,小巷里到了晚饭时分,挤挤挨挨的鱼丸店、海鲜摊、菜蔬铺,小风扇转着塑料袋驱着蚊蝇,老板身后的墙上挂着毛主席像,老人们慢吞吞地挑着花蛤,空气里有爆香的油烟气,骑着自行车的人叮铃铃请人让路急着赶回家吃饭。身旁一位老人也不看我,却又像是对着我说:雨不会停啊,依弟,快回家吧。我撑着伞,有些迷离,“前街卖蚶,后街看灯”,这朱紫坊里现今的市井气比着那高墙深院里的锦绣云烟,更让我觉得亲近,或许,这正是我深爱了十几年的老坊巷的味道吧。

我没有回家。雨时疾时徐,花园弄里还有两条更小的弄堂,芙蓉弄和府学里,窄得两人相遇都错不开身。进府学里拐两个弯还有“奉旨重修”的明代名臣“董见龙先生祠”。两条巷子幽且长,都极美,每个门楣里都有曲折的纵深,现在虽是寻常人家,但院落里古树或檐角都不经意地透露着它们不凡的前生。几乎没有游人,那样落寞的巷子正合我心意,这一刻,这里,是我一个人的。

顺着府学弄,我转出了朱紫坊,又回到了圣庙路。

站在圣庙路的路口,想起那些年我在这里呼啸而过的青春。圣庙路1号,凝结了许多人少年时的回忆。看过去,南门兜的大榕树依旧繁茂着,虽然它已不是古时立在这里的那棵母子榕,这棵后移来的大榕树也在这里几十年了,和我一样,我们都在人生的一个岔路口,因着一种玄妙的缘份从别处来了这里,然后生了根,留了回忆。

这就够了,如同身后的朱紫坊,那些暗香里的流年,经过,也就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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