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时候,在阴晦的天气里,穿行于三坊七巷,有一种魔幻般的不真实感。尤其是走进那些老宅子,在狭窄和局促的环境中,生活变得完全停滞了。时间在这里被吸入暗洞中,马鞍形的围墙和封火墙头的黛色瓦和砖瓮间,历史已经虚淡为一抹水墨色。赭红色的旧石板路上,岁月雕蚀下的痕迹像漫漶的碑文,无数个脚印踏过的巷弄里,时光如一,像这巷弄的走向。早晨的阳光从东边的院墙升起来,折射进每一个院子,从屋瓦的缝隙间穿过,穿过幽暗的庭院和天井,将浮尘照亮,同时照亮了整个院子的神经,这是从历史深处延伸出来的触须,能够感受每一次阵痛和变迁。街巷像历史剧一样,不断演绎和堆积,陈旧的物什——瓦片、柱础、甬砖、墙脊,灰面和瓦当,梁椽檩劵,都在一点点的陈旧里睡去,又在某一天醒来,在阳光照耀下,庭院和天井里的花草,让幽暗而死气沉沉的老宅闪出某些亮色。
有些瓦器仍然是活着的物什,比如水缸和集水斗,瓦当在下雨的时候,就活了过来,水流像电流一样穿过老屋的身体,也穿过岁月的陈躯,古旧的颜色在瞬间活了。水是促活一座老宅的神秘媒介,是无声的语言和密码,交织在雨间的信息曾经在历史的某个瞬间出现过,虽然旁观者不在了,但是同样的场景能够复活所有的细节和空间。雨丝穿过历史的尘埃,落在了坚硬的石板上,将一个明明明灭灭的世界光影以片断式的语言复述,扭曲和着色。
时光有时候就是如些奇特,在你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个幽远的陈旧往事,暗匣子一打开,仿佛一切都是新鲜的一样,昨天刚刚发生,在漆器上体现了这样的奇特经验。
在一些旧漆器前,我陷入沉思。这样精致的漆器主人会是谁?和那些青花瓷和银器一样,我对主人的消失感到怅惘和沮丧,这是时间造成的,但时间却没有带走其它的东西,只有人本身。这更让我沮丧不已,房子,庭院,甚至是家俱都还在,摩挲得溜光或者名之为包浆的旧物,将时间的过去保留着某些特有的气质,像是对另一种遗憾的补偿。我也会在若干年后消失,在街巷里,只有空气和风是永恒的,还有雨和花香,墙头的苔藓一年一新,旧的陈迹粉化,散佚并消失。还有哪些是可以永恒的?这种永恒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主人们都不在了。
十多年前,三坊七巷未改造之前,我也经常在巷弄里出没,因为闲逛,所以有时间注意所有的细节,那时间,更多的本色体现在自然和颓废况味上,巷弄很狭窄,将天空切割成若干细小的长条,阳光松散地进入幽暗的老房子中,从门洞往里瞧,这种幽暗和神秘感愈加突出。有时候碰到一个老妇人,脸皱缩,皮肤松弛,缺少阳光的病态白晳,满头银发,佝偻着腰,步履艰难地进出。这是过去大户人家的闺秀,衣裳干净,发鬓间簪着一枚白玉兰,或者是茉莉,她朝我看了看,并不想搭话,也不想问我找谁,我只好在门口止住脚步。扶着松朽的板门,她想看的世界永远是一条小巷弄和熟悉不过的风景——墙头的野草,一棵榕树或者是苔藓丛生的瓦甍。熟悉的门和石板路,墙外的风带来了树叶和烹饪的香气,吵杂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电钻或者是电锯的声音,与坚硬的物体接触碰撞的响声刺耳。
时光对于她是不断重复的片断,往事或者偶尔会触及她的内心,像墙外盛开的白玉兰花一样,花的香气在夏秋季始终萦绕在小巷的上空。那种花香像启醒药般,唤起遥远往事的记忆。那时候的福州城,在南后街一带的大户豪门,生活在远离普通百姓的高空中,他们的用度是寻常人家想都不敢想的。佣人和仆役充斥着庭院,玉兰花有人管着,在花事期,专门的花工负责每天将新鲜的花采下,用丝线扎成一簇,分成若干的份,放在花篮里,送到各房,作为清新空气的花薰。花奴们从老远的地方送来了刚开的茉莉,竹篮子里盛着,如白珍珠般璨然,在阳光底下,浑圆的花瓣渐渐展开,那种迷人的香气就在屋里屋外飘着,空气变得格外美好,夏天的暑气也消散殆尽。傍晚的时分,南后街上走着一些卖花女,挎着花篮,茉莉或者白玉兰用丝线系成一串,有人来买,就零趸的几串花,不用吆喝,花香就是吆喝,于是更多的人开门来了。
这样宁静的下午,街上很少人行走,朱紫坊的石板路上,响着我们单调的脚步声。扫街的清洁工在远处扫着春天飘落的榕叶,大叶榕春季换叶,像秋天般满树黄叶,然后逐一落尽,枝头旋即绽出繁密的新叶,嫩黄色,明亮,映着蓝天,将古老陈旧的小巷空气妆扮得清新而美好。空气中弥漫着新叶略微苦涩的气味,阳光让新叶迅速变得坚硬挺拔,柔软的叶鞘不断落下,于是,小巷里不断下着莫名的叶鞘雨,像飞落的花瓣,像日子的碎屑,马上,就被清洁工扫走。空气里已经有了夏天的热量和烦闷,南方的夏天总是早早就到来,在春天尚未完全结束,夏天就来临了,树叶更换过后的街巷一片新鲜和婉尔,树是自然环境中对街巷影响最大的因素。季节转变之交,雷雨不时出现,让巷弄里总是湿溚溚的,走着走着,一股湿气迎面扑来。巷弄里还有一些秽气味,这是一条街巷必然有的味道。新髹的桐油味道在空气中弥漫着,装修完的门面店里,摆着各种工艺品、珠宝,漆器是重要的商品,还有制作油纸伞的作坊,桐油浸过的油纸伞散发着特有的油墨香气。
朱紫坊在无为的状态里不断重复着时间的诗句——没有什么比生活更重要的了,所有的旧房子都是生活的产物,我们不是,他们也不是。寓寄于世的我们,只是过路者和旁观者。那些树、花草和落叶、苔藓才是这条街的重要组成。乌黑的木头构成了时光的底色,岁月经年的砖瓦,堆积着有关它的故事和细节。油纸伞的作坊者,将一项手艺重复了一辈子,也不觉得它是一种腻歪的工作,在纸面上细细涂抹着花红柳绿的幻景,古典的风景在笔下出现,青山绿水无限风光。然后是将伞骨刷上桐油,纸面也同样刷上桐油,桐油浸透了纸面,凝固,成为油亮的漆面,那风景就活灵活现了。在结构学上,有一种美叫残缺,像雕塑,不尽齐全,八面俱到才是美,空灵的湖石,皱透瘦漏,反而美不胜收。
一条街巷也是这样的,有残缺的房屋和墙壁,残缺的樑柱和砖瓦,才是美的局面。我是残缺的一部分,我占据了街巷的空间,我搅动了它的午间的宁静。一棵树奇特地站立在河边的石岸上,根深深扎入石隙中,却没有将石头撑开,或者破坏了石头驳岸的完整性。建筑学上还有一种风格叫不规则的和谐,或者叫混乱的统一性,就是一堆看似杂乱无章的东西,聚合在一起,就成了和谐和多色的完美统一体了,像这石头驳岸,具体到石头上就是杂乱无序的表象,而完整的驳岸就是结果,加上杂乱无序的树,根柢或者无序的房子,曲线优美的墙头和无序的门窗,以及各种线缆,柱子和附设物。街巷的多色性在局部总是混乱不堪的,而整体上却相反。
想到了漆画,有着类似的效果和艺术美感。打漆的过程是枯燥和无聊的,在A的漆艺工作室,我仔细观察他的作画过程。在纻麻布面上一层层地打灰刮腻,涂刷着厚浆般的生漆,油亮,在重复的刮涂过程中,加入了颜料,生漆在不同的温度下凝结成坚硬的漆皮,从浅褐色到深栗色,生漆在固化剂作用下,以不同的速度胶结硬化。空气是它固化的最原始物质。A戴着防护眼镜和面罩,工作室里有股浓烈的生漆味,像幽暗的地下室里散出的微臭和陈腐气味。漆画就在这样的细心的涂刮中诞生。漆画斑驳、凌乱、繁琐,点和线条不断被打断和重复。明和暗交替。珠光粉亮闪,丹砂和银朱、石青和石绿驳杂交织,像许多故事的起头和结尾。他的人物画很有特点,像油画,又像国画,线条是大写意的,局部又是透视法的,色彩更是油画的技法。大写意的人物造型很有现代艺术的意味。
A本身就是一件漆艺品。他是六十年代生人,与我同龄,头发斑白披肩,扎着小马尾,衣服总是那件蓝色长工作服,里头是牛仔服,耳朵扎着耳钉,臂上环着佛珠串串。胡子自然生长,一年才剪一次头发和胡子。手上因为经常接触生漆等材料而粗糙而龟裂,表面裂纹似漆器,发黑,无光,像老竹子般关节突出。他的脸同样是老铜色,可能是工作的原因,他的烟瘾同样很大,茶罐里总是烧着黑如酱汁的茶水,我以为这样的茶会烧坏胃肠的,他偏没事儿。他工作时极为细心,对任何细节都不会轻易处理。漆的裂法是靠自然风干时产生的,但需要在配方上做一些处理,比如厚度和颜填料和色料细度等,粗糙化表面,需要喷一层生漆,然后用粗纸磨出,但掌握其磨蚀时的火候特别难,太干了,漆面破坏严重,形成的哑光就不自然,太早了,漆面发粘,容易失败。他完成后的作品,几乎完美无缺,我说,万物都有缺陷,你的没有,你是未脱相,他说你说的有道理,后来,他更注重自然产生的缺陷美。我后来更加敬重他的艺术思想了。
某个下午,我经过他的店时,他正在弹琴。琴声铮纵,挑弦音如一球荡于长绳上,忽高忽远,忽急忽迫,这就是心音。他后来的《朱紫坊》系列作品,我就完全不理解了,灰色调和蓝色调大面积交错层叠,暗红和暗绿更加深了这种压抑和沉闷的气氛。他说,生活是如此的,因为缺少理解的人,他的生意并不太顺利,我劝他,何不从流而泛乎?必耿耿于艺,而失之于野?逆流者从来不易且寡,道不易,何可涉也。他听着听着,眉头蹙起,愤然拧断琴弦。一时哑然,一时沉寂。幽暗中,仿佛有一道闪电过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