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
院里的梧桐树,到底是与季节达成了和解。叶子落得果决,一片追着一片,在北风里打着旋儿,安然投向大地的怀抱。走在落叶铺就的地毯上,脚下响起清脆的沙沙声。这声音里没有凄凉,只有归于尘土的坦然。
我站在书房的窗前,心里竟是异样的平静。夏日的喧腾——蝉鸣、雷雨和疯长的草木,像一场盛大的交响乐,逼着人参与。如今乐声止息,天地间骤然安静。这冬日的静,清冽而坚实,表面凝定,底下却自有深沉的意蕴。
这萧疏景致,让我想起童年的乡下。那时的冬天是要动真格的。风如削骨的刀,从旷野横扫而来。屋中那方砖泥垒起的炉子,便是全家的中心。炉火噼啪作响,火星偶尔溅起。炉上的大水壶噗噗地吐着白气,在玻璃窗上凝成厚厚的水雾。
奶奶总是偎在炉边做针线活,银发被火光镀上一层暖色。我蜷在她脚边,望着橘红色的火苗,看光影在墙上舞动。屋外风声凄厉,都被这团暖意化解了。那是由外而内、渗入筋骨的温暖,不似如今暖气的燥热,它是有源流、有生命的。
不觉踱到院中,俯身细看落叶。它们不止于枯黄,边缘焦褐,紧紧蜷缩,像攥紧的拳。然而,叶脉依旧清晰,在逆光中呈现出琥珀般的质感,恍若将整个秋日封存于此。轻轻拾起一片,叶柄处仍存着一丝柔韧。这一点固执的生机,诉说着对枝头的眷恋。
此刻,我才领会“纷纷坠叶飘香砌”的深意。那“香”,是时光、寂灭与记忆交融后,唯有灵魂方能品嗅的芬芳。
暮色悄然四合,沉静的灰蓝布满天空,远处楼房的轮廓渐渐模糊。万籁俱寂,静得仿佛能听见时间的流速。白日里的忧思,被这广袤的寂静涤荡得稀薄、遥远。
忽然对“冬”有了更深的体悟。它虽是句点,但更像悠长的留白。天地运行至此,需作深长的吐纳。
“冬”让我们暂歇脚步,收回向外的目光,转而向内探勘。它剔尽浮华装饰,独留事物本真。这清寂,原是丰盈的虚空;这严寒,实为清醒的磨砺。
《礼记》云:“闭塞而成冬。”这“闭塞”,是敛藏、封存,实则是为了来年春天更磅礴地舒展。于人而言,这冬日清寂,恰是疗愈浮躁灵魂的良药。
夜深了,拧亮案头的旧台灯。一圈昏黄的光晕洒下,妥帖地笼罩住我与书页。这光,不似日光那般慷慨,却自有专注的温暖。
炉火虽已成追忆,但那簇光焰从未在心中熄灭。它低语着:敛藏是为了更饱满地生发;寂静,本身即是最丰盈的言说。
冬夜纵长,幸有这无边的静寂可供浮游,有这清辉可供栖居。如此想来,这冬日便愈发显得深厚、可亲,值得以全部心神细细品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