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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构里的千年家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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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秀杰

顾名思义,香岭是一个被山岭环拥、花香浸润的古村落,村里四季花海透香,是块天生适宜人居的宝地。据周氏族谱载,宋咸平五年(1002),随王审知入闽的周举元(号及三)第七世孙周珍,自宁德迁居这片山坳,初名“香山”;后因岭间花香愈浓、漫山皆馥,遂改称“香岭”,这一住便是千年。如今罗源香岭村主要有周、陈两姓聚居,“耕读传家”的祖训不只是族谱扉页的墨痕,更被凿进宗祠的木梁、刻进石阶的纹路里,养出了一代代守家、念根的后人。

近千米海拔的山村里,晨雾总比山外慢半拍。它似被楠竹滤过的云绡,轻轻搭在周氏宗祠的飞檐上,连檐角铜铃的轻响,都被滤得软绵如絮语,飘在竹木葱茏的晨色里。

香岭周氏宗祠坐落在村下厝,后山及两侧竹木参天,清幽得能听见竹叶坠地的轻响。这座宗祠原是周氏祖厝,宋熙宁年间(1068—1077),由周珍肇基,周万石主持营建;历经数代族人接力扩建,终成前后两进纯木构院落。前座六扇九柱,后座六扇十一柱,前后座隔着十一级台阶,垂直落差约两米二,中间嵌一方天井,井中清泉常年不涸,清冽可饮。清康熙十三年(1674),村民祭祀时火星溅入梁柱缝隙,宗祠毁于一场大火;雍正八年(1730),族人合力重建前座;咸丰二年(1852),周建博、周邦湍、周希科等后人再发起重修,既复后座,也补前座。上世纪60年代,宗祠因年久失修倾颓,1965年于原址复建,未料次年9月就被台风摧折;1978年再次动工,直至1981年方得竣工。如今展现在世人眼前的,是1997年修葺的仿清单檐硬山顶土木构筑——木构虽经数次“易容”,那缕牵着族人的家脉,却从未断过。

去宗祠的石子路上,月爿坵下立着口南宋青石水槽,是绍兴七年(1137),周侯弟、周君用叔侄牵头,领着九房族人共力凿造的,槽身长逾三丈,宽足一米三,高近七尺,槽壁上“永充子孙饮食”的刻字,虽经八百年风雨侵蚀,笔画仍清晰如昨。据老一辈人讲,这石槽是从十里外的东吉洋凿好,众人肩扛手抬运回来的;旁侧凿有石渠,引接百余米外的山泉井,渠边曾放着石磨,“磨转水流,均分各房”。这份连饮水都考虑到族人共担共享的心意,难能可贵。

祠堂前的两对旗杆碣,是旧时周望霖、周轩波中举时所立。这对青石碣不是沉默的标尺,它丈量着周氏一族的旧日荣光。左侧青石镌刻“周望霖中举”,石面被风雨啃出细密凹痕,却仍如当年跨马游街的举子,脊梁挺得笔直;清光绪年间的捷报曾贴在宗祠正门,如今纸页无存,可青石旁的野草沾着晨露,倒像还记着敲锣打鼓送喜报的热闹场景。右侧周轩波的旗杆座旁,当年游子归乡带回的楠树苗,如今已亭亭如盖,树荫恰好覆住石座,阳光透过叶隙洒在凿痕上,自然的绿意与人文的刻痕,就这么缠绕了百年,不散。

穿过旗杆碣拾级而上,11级石阶在脚下缓缓抬升。每级高约20厘米,恰合成年人迈开的步幅——仿佛宋熙宁年间营祠的周万石早有筹谋,要让后人循着先祖的步履,一步步登堂入室。两米二的垂直落差里藏着巧思:前座六扇九柱,暗合“九州安定”的祈愿;后座十一柱,记着“十一世祖开枝散叶”的典故。阶面则被磨得莹亮,深褐色的包浆里,能数出年轮般的层叠——那是南宋学子赴考前匆匆踏过的足音,是清代匠人刨木时溅落的木屑,也是当代游子归乡时,鞋底沾着的山外的尘埃。

天井中央那汪清泉,是宗祠最温润的眼。丈许见方的水池,无论旱涝总盈着一泓清波,连水底细沙都粒粒可辨。1981年重修时,匠人想换水泥砌筑,被族中老人厉声喝止:“这水是宋时周万石引的山泉水,混着樟木的香,流了千年,换了水泥就断了家脉!”如今掬一捧入口,仍带着山岩层滤过的甘冽,舌尖还萦绕着樟木的清苦——那是千年前凿井时,木与水缠结的余味,是家脉的味道。

宗祠前廊的桁条上,留着道暗褐色灼痕,那是康熙十三年(1674)那场大火的印记。那年村民在祠堂前祭祀,火星被风卷进梁柱缝隙,使得原本干燥的杉木瞬间腾起烈焰,整座宗祠烧了三天三夜,最后只剩炭黑的骨架。族人在废墟里扒寻时,竟发现神龛底座尚存半块未烬,“周氏宗祠”四字的金边仍依稀可辨。如今这残片就嵌在后座的神台中央,像一枚结痂的记忆,静静提醒着:木构易焚,家脉难断。

雍正八年(1730)的重建图纸,至今收藏在族长的樟木箱中。泛黄的棉纸上,周建博用狼毫细细勾着前座榫卯,旁侧朱批“柱高六尺九寸,取久久之意”。那年秋收后,周氏族人背着米粮上山伐木,霍口的畲族邻居也背着桐油赶来,笑着说“木构要靠大家护,就像山和岭,总要相依”。于是,桐油一遍遍刷在梁柱接合处,松脂的清香气里,便混进了畲家的暖意,成了两族相惜的见证。咸丰二年(1852),周邦湍重修后座时,特意请石匠在天井边缘刻下“滴水不漏”四字。如今雨水顺着瓦当滴落,仍循着当年的凹槽汇入池心,像要把百年前的承诺,一滴一滴,妥帖接住。

祠堂东侧的玻璃框里,装着周望霖的捷报抄件。当年这个在宗祠厢房埋首苦读的少年,揣着族人凑的盘缠赴省应试,中举那天,香岭溪的鲤鱼竟逆流而上,成了乡邻口中的吉兆。他后来返乡讲学,把后座改成学堂,课桌上“读圣贤书”的刻痕,至今还能摸出深浅。西侧展室里,一本1948年的识字课本被族人用油纸层层包裹,纸页间还夹着一朵干枯的野菊花,扉页上“爱族爱家”四字力透纸背;旁边摆着几封民国家书,其中一封是周氏族人参军时写的,“保家卫国即保宗祠”,墨色虽淡,字里行间的赤诚,却似仍留着昨日铮铮誓言的烫意。

如今的宗祠,仍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清明祭祖时,旅居在外的族人会领着子女归乡认祖,指着木梁上的刻字,细细讲起先祖的故事。

周氏后人说,这座古建从不是简单的砖木组合:柱里藏着的坚韧,池里盛着的包容,旗杆挑着的希望,水槽浸着的暖意,都缠着周氏一族千年不断的家脉。当又一代孩童的稚嫩小手抚过温润的木柱时,他们终会懂得:自己正与千年前凿木的匠人、造槽的叔侄,隔着时光轻轻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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