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静
中秋节将近,赏月为佳境。“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张九龄笔下那轮海上明月,美得令人神往。而海上还真有“一弯明月”呢,它非天上月,乃海中物,名曰“海月”。
海月此物,名称甚多,玉珧、江珧、马颊、镜鱼、以下鱼、海镜、膏叶盘、蛎镜、石镜、窗贝,不一而足。其名号繁多,足见古人观察之细,记录之详。唤作“海月”,自是因它形如圆月;称为“海镜”,则是由于它平滑如镜。这般雅称,已见古人对这小小贝类的诗意思考。
海月属软体动物门双壳纲,似半月,似圆月,似蚌而非蚌。唐代著名志怪小说家段成式在《酉阳杂俎》记载:“玉珧形似蚌,长二三寸,广五寸,上大下小。”刘恂在《岭表录异》中则说:“海月大如镜,白色正圆,常死海旁。其柱如搔头尖,其甲美如玉。”两位唐代学者,不约而同地注意到海月外壳的美感。
古人不仅观察外形,更钻研其食用之道。段成式进一步描述:“壳中柱炙蚌稍大,肉腥韧不堪。惟四肉柱长寸许,白如珂雪,以鸡汁瀹食肥美。过火则味尽也。”原来海月肉腥韧难食,惟那四根肉柱洁白如雪,用鸡汤轻涮,味道鲜美无比,只是火候一过,风味尽失。这般精细的烹饪心得,令人感叹古人对食材研究的深入。
医家则关注其药用价值。《食疗本草》记载海月“主消痰,以生椒酱调和食之良。能消诸食,使人易饥。”崔禹锡《食经》则说它“主利大小肠,除关格,黄疸,消渴。”总结而言,海月有消渴下气、调中利五脏、止小便之功,能消腹中宿物,令人易饥能食。中医药食同源的理念,在海月这里得到了充分体现。
海月栖息于潮间带中低潮区至20多米水深的沙质或泥沙质海滩表面,左壳向上,右壳朝下。壳表常沾有泥沙或藤壶、苔藓虫及藻类等附着物。海月每年五月至七月产卵。想当年,每当退潮时,我们到海滩上便能捕取,而今随着海洋生态环境的变化,它们已不多见。
海月最令人称奇的,不是它的食用或药用价值,而是它的外壳用途。清代连江马鼻文人陈元登在《海错图赞》中这般描绘海月:“银盘圆盖,一穹一平。其肉老黄,如金在籝。每含小玑,味隽而清。壳为明瓦,可以饰棂。”寥寥数语,勾勒出海月的形色质地,更点出了它最特别之处——壳可作明瓦,装饰窗棂。
只因海月贝壳平整半透明,具云母光泽,因此可用做灯饰、托盘,更重要的是能代用玻璃。中国古代建筑曾用海月贝壳镶嵌在屋顶或门窗上,可以透光,故称“明瓦”。当烈日炎炎时,经过它的过滤,阳光会变得柔和而温暖,光线变得如月光般柔和。
这种工艺在江南水乡尤为盛行。想象一番:明清时期,江南人家,窗棂上嵌着的不是玻璃,而是打磨得极薄的海月贝壳。阳光透过这些“明瓦”,变得柔和朦胧,洒在书房案头,映出淡淡的光晕。窗外或许正下着淅淅小雨,雨声淅沥,室内却因这贝壳窗棂而保有一片柔和光明。主人在这样的光线下读书写字,眼睛不致疲劳,心境也格外宁静。
海月贝壳做的明瓦不仅是实用建材,更是财力的象征。在江南水乡,它是彰显身份的精致建材,堪称当时的“奢侈品”。寻常人家用纸糊窗,富裕之家才用得起海月明瓦。一扇海月窗,半部江南史。透过这些贝壳窗,我们仿佛能看到古代文人雅士的生活情趣,以及他们对自然材料的巧妙运用。
海月的生存之道也颇为特别。它们外表常附着藤壶,内里则养着豆蟹,形成一种奇妙的共生关系。外壳上的藤壶随波逐流,内里的豆蟹寻得庇护所,而海月自身则在这复杂关系中求得生存。一贝一世界,海月的壳内壳外,竟也映射出人间万象。
遗憾的是,随着海洋环境变迁和捕捞增加,海月已不如往日常见。我们只能从古籍记载和传统建筑中,窥见它们昔日的身影。现代人或许很难想象,一种贝类不是因为美味,而是因为其独特功能而闻名于世。
中秋节将至,当我们仰望天上明月时,也不妨记得海中还有另一种“明月”。它们曾照亮古人的窗棂,柔和了炽热的阳光,见证了无数文人墨客的沉思与创作。海月虽小,却连结了海洋与陆地、自然与人文、过去与现在。
“明月”照海,海中有“月”。这天海之间的呼应,物我之间的交融,或许正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深邃的意境。海月不语,却默默诉说着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古老智慧,值得今人细细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