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秀珍
分田到户那年我刚上小学,家里和二伯家合分得一头大水牛。那母牛通身黑黝黝的,皮肤发亮,十分健硕。我们在无人住的老屋子拿一间改造成牛棚,打掉一面墙,三根松木柱扎进土里,竹篾编的栅栏透光又挡风,屋顶瓦片翻新,太阳晒不到,雨水漏不进,让牛儿有个高级的“窝”。
“牛是半个家当,也是耕地的头号功臣”,母亲总念叨。那时一头牛值一千多块,抵得上父亲一年的工资。当轮到我家放牛的那个月,我既开心又忐忑。
放牛是村里孩子的“暑期特权”。我总是背着布口袋出门,里面装着红薯干、作业本,布口袋还可以用来装山上的野果。阿珠嫂家的牛最调皮,总爱偷吃路边的豆苗、菜叶,每次她捡起小石子扔过去,嘴里嗔怪着“馋嘴精”;阿德弟的母牛最温顺,我们常趁他不注意,偷偷爬上牛背,顺着公路慢悠悠地晃,直到牛甩着尾巴把我们颠下来才作罢。
我们不会把牛拴在田埂上,总往山坳和河边里赶。那里的草品种多又肥沃,黑麦草、芒草、白茅草、牛筋草绿油油的,牛儿埋头啃食时,肚子会发出满足的咕噜声。最开心的是去河边,清冽的河水能照见云影,牛群边吃水草边泡水,只露出脑袋和脊背,尾巴甩得啪嗒响,惊起的蜻蜓在水面上跳着舞。我们趁机下水游泳、摸河螺,偶尔捞到小鱼,尖叫着放回水里。大人们总说“河里有水鬼”,可谁也挡不住偷偷游泳的诱惑,往往是太阳偏西时,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回家,免不了挨顿骂,但第二天依旧偷偷赶牛往河边跑。
上午把牛赶上山后,躲在树荫下的时光最是悠闲。阿章哥会带副扑克牌,我们围坐着打“八十分”,输了的人要去给牛挠痒痒,抓牛虻。香玉婶比我们大得多,会讲很多村里祖上的故事和神话故事。有时我们背着柴刀往树林里钻,回来时肩上扛着一捆柴,累了就把柴捆在牛背上,牛儿也不恼,依旧慢悠悠地走,像背着个不听话的孩子。
午后的集合哨是“哞哞”声。吃过午饭歇够了,大家准时到约定地点碰头,一起出发,捏着鼻子学牛叫。山上的牛“哞哞哞”地回应,接着就见树林里一阵晃动,黑褐色身影陆续钻出来,嘴边还挂着未嚼完的草叶。我们跟在牛群后头往家走,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牛蹄踏过石子路的声音,混着我们的笑闹声,在山谷里荡出老远。
偶尔也有惊险事。五婶家的公牛是个“暴脾气”,红着眼时能把大树撞得摇晃。有回两头公牛在路上遇上了,挣脱缰绳就打了起来,弯弯的牛角撞得砰砰响,肚皮蹭着地面划出深深的沟。我们吓得躲得远远的。记得有次下暴雨,我家丢了小牛,母牛在山上疯跑,叫声凄厉得像哭。全村人举着电筒找了半宿,直到后半夜才在邻村的草垛里发现它。原来小牛被雷声吓蒙了,跟别村的牛群走了。那夜我抱着小牛的脖子哭,母牛用舌头舔我的手,湿漉漉的,像是安慰我。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多年。直到90年代初,村口的良田被圈起来,推土机的轰鸣声盖过了牛叫声。我家老母牛渐渐拉不动犁了,母亲摸着它的脊背直叹气,最终还是把它卖了。那天我没去送,躲在牛棚里,闻着残留的草料味,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后来村里的牛越来越少,再没人学牛叫了。
如今的暑期,孩子们背着补习班的书包行色匆匆。他们不会懂得,我们为什么怀念牵着牛绳的夏天,怀念牛背上的风,怀念河水里的云,怀念那些被阳光晒得发烫、被笑声浸得发软的日子。其实我们怀念的,不过是那个能和自然说话、能和时光慢慢走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