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代
三十多年前,我在福州求学工作十余载,这座城早已成为我的第二故乡。如今我身处北国,最难忘的仍是榕城的雨——清新的、绵绵的,还有深夜窗外哗啦啦的雨声,每一滴雨都敲在记忆深处,晕染开无数个与榕城相依的晨昏。
那时,我住在仙塔街城守前路一带,推开窗便能望见古榕。雨水顺着虬枝蜿蜒,在树皮沟壑间汇聚成流,又顺着气根坠入青石板。远处,评话艺人的唱腔与雨声交织,化作独属榕城的韵律。雨急时,墨绿树冠如伞,水珠在叶尖攒落,敲打芭蕉与油纸伞的声响,恰似天地奏响的乐章。有时逢暴雨突至,整棵榕树都被雨幕笼罩,远远望去,氤氲水雾里宛如浮着一片深绿色的云,待雨势稍缓,气根上垂落的水珠连成晶莹的丝线,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水花。
我每日穿行于东街口与旗汛口,通勤路上有着最鲜活的风景。东街口百货大楼的霓虹在雨雾中晕染,环岛天桥上行人匆匆,木屐踏碎水洼的脆响与皮鞋的闷声此起彼伏。记得某个加班的雨夜,我站在天桥上俯瞰,街灯与车灯在积水里折射出斑斓光晕,往来车辆驶过,带起细碎的水帘,恍惚间我仿佛置身于流动的炫彩星河。旗汛口的榕树尤为繁茂,气根垂落成帘,为公交站台遮出湿润的荫凉。等车时,我总能听见卖茉莉花串的阿妈轻唤,清甜花香混着雨气,沁人心脾。那些缀满白花的丝线串,在雨雾里轻轻摇晃,宛如一串串带着香气的梦。
从杨桥路进入通湖路,可以直通福州西湖公园。秋雨淅沥的假日,岸边菊花开得明艳,红似火、黄若金。租一叶小船划向湖心,木桨破开明镜般的湖面,惊起涟漪,远处乌山在雨雾中若隐若现,榕树倒影随波揉碎又重聚,宛如水墨长卷。有一回,我与友人泛舟,细雨纷纷扬扬,落在发梢肩头,我们索性放下船桨,任小船随波漂荡。四周静谧得只听见雨声,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打破片刻的宁静。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属于我们与这一湖烟雨。
“三坊榕阴翳,七巷塔生辉。”三坊七巷是避雨遮阳的好去处,也是探寻历史的秘境。光禄坊、文儒坊的马鞍墙淌着雨珠,郎官巷、黄巷的青石板映着白墙黛瓦。一身诗意的林徽因或许也曾在这样的雨天,踏过这些青石板,驻足在某座古宅前,细细研究那些精美的木雕与砖雕。林则徐故居的门环挂着水珠,似在诉说往昔;林觉民故居内,雨打芭蕉的声响,仿佛《与妻书》里未尽的柔情。有一次,我在雨中探访林觉民故居,推开斑驳的木门,穿过天井,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石缸中,叮咚作响,恍惚间竟像是穿越了时空,与百年前的故事悄然相遇。
我也曾漫步鼓屏路、冶山路,街边榕树在雨中愈发苍劲。津泰路飘来肉燕香气,白马河畔小船缓缓划过,安静的河面泛起细密涟漪。灵响市场里,卖鱼丸的阿婆掀开热气腾腾的锅盖;市场旁的百年老屋下,卖橄榄的阿婆总在秤盘里多添上两三颗,带着乡音的叮嘱,混着橄榄回甘,暖透心窝。那栋老屋的墙壁早已被岁月染成深褐色,屋檐下挂着的旧灯笼在雨中轻轻摇晃。我每次路过,阿婆总会笑着打招呼,那笑容比阳光还温暖。
记得某一天,夜幕降临,福建日报大楼下的“串串香”摊亮起昏黄灯光。我与阿希、阿谋、阿缪围坐,啤酒碰杯声、红汤翻滚声,伴着若有若无的雨丝,驱散了夜的凉意。街边榕树静静伫立,气根在路灯下轻晃,仿佛也在倾听我们的笑声。有一回,我们畅谈至深夜,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榕树的枝叶洒落,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们踩着月光各自归家,身后留下一路欢声笑语。
三十多年过去了,榕城的雨、盘根错节的榕树、街巷的烟火与人文,连同老友们的欢畅夜谈,早已融入我的血脉。每当忆起,我的心底便漫起温柔,恍若又回到那段被雨丝缠绕的旧时光。那些在雨中度过的日子,如同珍贵的珍珠,被岁月的丝线串起,成为我生命中最璀璨的项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