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莹
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时见归村人,沙行渡头歇。
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
闽中山水之奇,往往隐于层峦叠嶂的皱褶深处。出福州西行百二十里,至永泰县腹地,便见一弯溪流如银练铺展于群山之间。溪名桃花,水清如鉴,其势也奇:行至村口,水流忽作谦让之姿,柔柔绕出一道半圆,将沙洲温柔环抱。沙洲形如新月卧波,此地遂得名“月洲”。这名字是天地落笔的题款,清雅如孟襄阳笔下,暮色与秋光交织成灵感的经纬。归村人沙岸徐行,渡头暂歇的身影,是人间烟火在素练上的轻点;江洲静卧如新月,则是天地以淡墨晕染的画卷。在疏朗天地间,勾出整幅溪月相映的清秋灵境。
月洲之雅,绝非仅赖天然。此地文脉之深,可溯至唐末。相传,月洲张氏始祖唐末梁国公张睦子张赓感于世乱难为,弃官归隐,携家带口自福州溯大樟溪而上。张赓次兄张膺择得汤泉埔安家,张赓择得青铜溪畔而居。不到一年,两兄弟同一晚上做了同一个梦,梦见金甲神人说:“这两个地方都不是你们兄弟久居之所。自此而上五十里,有小溪望南而流,桃花流水,环绕沙洲,那才是你们久居之地。”次日,两兄弟会面,一讲梦境,竟然完全相符,因此立即动身,携带家眷沿大樟溪而上。到今溪口,果然看见一小溪水泛桃花,其景美妙,即顺流而入,到达一地,只见“小溪横碧可鉴,渔者往来其间”,真乃山秀水灵,就于洲中择地,安顿家眷。张膺居洲之前,称前张;张赓居洲之后,称后张。
自此张氏一族人在此耕读繁衍,千年来枝繁叶茂。从宋朝至清朝,月洲村共走出了一位状元、两位尚书、四十八位进士,这里至今中还保存着张氏宗祠和张元翰故居。沙洲南岸,一座古祠静立,门额上“张氏宗祠”四字饱经风霜。入内仰观,梁柱间犹存旧日气象。南宋词人张元幹少年时便在此诵读诗书。想那八百年前,必是同样的溪声潺潺入窗。他笔下“曳杖危楼去”的孤怀,“目尽青天怀今古”的苍茫,或许正孕育于这桃花溪畔的清风明月之中。
溪水西去,村中深处藏着一片摩崖石刻群,这些字痕是时光的鳞爪,亦为历代文心与山水唱和的凭证。村中古道以卵石铺就,历千踩万踏,温润如玉。两侧古厝鳞次,墙是黄土夯成,黛瓦覆顶,檐角在日光里勾出清瘦的剪影。有老妪坐于门槛内拣茶,银发映着幽暗的堂屋。村童逐蝶,赤足踏过石缝间茸茸的绿草,笑声清亮,惊起竹梢几只白鹭,翅膀掠过溪面,点碎了水中青山的倒影。若逢春暮,桃花汛至,上游落英缤纷,点点粉红逐清波而下,如星子浮游于碧落。水势稍急,冲激沙洲边缘,沙粒簌簌而下,洲形却始终抱月如环。此消彼长间,沙洲默默修正着自己的曲线,如同天地在呼吸。
桃花流水杳然去,而月洲之名,就在这永恒的新月怀抱里,年复一年地被流水重新确认。遥想张元幹当年,或许亦曾在此望月怀远,其“天意从来高难问”的浩叹,与今夜的虫声竹韵,隔着八百载光阴,竟在此沙此水中悄然融成了一片。这水月相生的村落,让每一个行经者恍然彻悟:所谓桃源,原不必在虚无缥缈的云山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