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广玲
剥开一颗荔枝的瞬间,绛红色的纱衣轻轻裂开,宛如晨露微凝,玉香四溢。甘甜在唇齿间悠然流转,更在文化的血脉里绵延不绝。荔枝,这神奇的果实,以其独一无二的韵味,俘获了无数文人雅士的心,铸就了一段段特殊的文化情缘。从杨贵妃的“一骑红尘妃子笑”,到苏轼的“日啖荔枝三百颗”,荔枝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绝非其他水果所能企及。
荔枝的生命轨迹,恰似一个精妙绝伦的隐喻:粗糙的外壳下,包裹着晶莹剔透的果肉,恰如中国文化中“外拙内秀”的为人哲学;短暂的保鲜期,让人学会珍惜当下,与“花开堪折直须折”的生活智慧不谋而合。苏轼被贬岭南,却能慧眼识珠,发现荔枝之美,这不正是中国人面对逆境时,化苦为甜的坚韧精神吗?荔枝赋予我们的,或许就是在生命的局限中,品味那稍纵即逝却恒久的美好。
荔枝在中国文化中的尊崇地位,始于唐代那个流传千古的爱情佳话。杜牧在《过华清宫》中描绘:“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杨贵妃对荔枝的钟爱,令唐玄宗不惜劳师动众,动用国家驿道,从岭南远道运送新鲜荔枝至长安。荔枝在此,已非单纯的水果,而是成为权力炫耀的媒介、爱情抒发的载体。唐代诗人张籍在《成都曲》中吟咏:“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勾勒出一幅巴蜀荔枝成熟的画卷,而巴蜀,正是当时荔枝北运的重要枢纽。荔枝的运输线路,实则是一条权力与欲望交织的地理轨迹。
宋代文人对荔枝的痴爱,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苏轼被贬惠州时,写下“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将荔枝与流放之地的认同巧妙融合。在《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中,他细腻刻画了荔枝的风味:“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将荔枝比拟为绝世佳人,展现了宋代文人物我合一的美学境界。曾巩则从另一视角赞誉荔枝:“玉润冰清不受尘,仙衣裁剪绛纱新。千门万户谁曾到,只有昭阳第一人。”荔枝在此被赋予了高洁超尘的品性,成为文人自我期许的象征。
明清时期,荔枝的文化意象愈发丰富。明代诗人丘濬在《荔枝》中赞颂:“世间珍果更无加,玉雪肌肤罩绛纱。”将荔枝视为世间至美。清代屈大均的《广东新语》则详尽记载了岭南荔枝的品种与特色,体现了对地方物产的实证精神。尤为有趣的是明清时期形成的“荔枝文化圈”,在岭南地区,荔枝成为社交的重要媒介,亲朋好友间互赠荔枝,是维系人际情谊的重要方式。每年荔枝成熟之时,文人雅士常举办“荔枝会”,一边品尝鲜果,一边吟诗作赋。
荔枝进入现代社会后,其文化象征发生了微妙变化。如今每到荔枝上市季节,街边到处都是小贩叫卖荔枝的声音,大家围着买,那景象真是热闹。荔枝从诗歌中的高雅意象,逐渐转变为市井生活的鲜活场景,荔枝不再局限于特定阶层的餐桌,而是成为超市货架、街头巷尾水果摊上触手可及的寻常美味。恰似荔枝自古典诗歌中高贵意象的云端跌落,融入大众日常生活之中,成为其转变的最佳注脚。
当你剥开荔枝,品尝那穿越千年的甘甜时,我们不仅是在享受自然的恩赐,更是在参与一场跨越时空的文化对话。荔枝的韵味之所以能够历久弥香,或许正是因为它承载了太多中国人的集体记忆与情感寄托。在这个意义上,每一颗荔枝都是一枚文化的种子,在心灵中扎根,在味蕾上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