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彬琪
我许久不曾打开老宅的那扇门了,稍微一碰门锁,那些旧得发脆的记忆便碎了一地。老宅空置了太久,过去的住客早已不在,他们搬离这里时并不匆忙,却依然落下了许多东西。这些被遗忘的物件从此与老宅融为一体,成了老宅的血肉与魂魄。
不过,老宅不会总是寂寞。人走了,便来了动物,一开始是老鼠,后来是猫。
新家离老宅不远,四四方方地杵在老宅东南方向,虽然宽敞不少,但远不如老宅精致。老宅是陈氏四个家族共同建造的,几十根成人粗的榆木四平八稳地撑起长长的平梁,房檐斜着往外飞,如同一只傲气的凤凰。屋顶的青瓦覆着一层薄薄的苔藓,常有飞累的麻雀在上面歇脚。一楼中央是祠堂,两边是各家的会客间与厨房,二楼是低矮的卧房,起夜时如果脚步太重,那木板便吱吱呀呀地扰人清梦。
祠堂是四家共用,因而面积最大,木墙上端镶嵌着八仙过海的木雕。从下往上望,仙人慈悲闭目,似乎在怜悯世人。闽地盛行神诞。每逢神诞,家家户户都杀鸡宰鸭,以作供奉。我最喜欢这样的日子,大家都忙着准备祭祀的食物,邻家油炸排骨的香味儿总会顺着木与木之间的缝隙挤进房间,让人馋得发慌。
我们家虽然没有炸排骨,但爷爷炸的香酥花生却是我和弟弟的心头挚爱。一次,我与弟弟出去串门,那邻居一见弟弟便大惊。原来,弟弟出门前,抓了一把刚出锅的炸花生在口袋里,时间一长,那油便淅淅沥沥地淌了他的半条灰裤腿,看着像是他腿上裹了半根灰色油条,着实可笑。
神诞日当天,锣鼓队走街串巷,掩去家家户户平日里的争吵。锣鼓队后边,跟着长长的人群,他们念念有词,祈祷着神明助力实现自己的愿望。老宅供着几尊大神像,那日,经过老宅时,众人也会停下,虔诚地朝着祠堂里高大的神像跪拜祈福。
晚上,走廊上的红灯笼会亮一整夜,老宅一改往日的落寞,变得满面红光。爷爷住在老宅的里屋,平日里,他的屋子并不常开灯,也只有那天,屋子里会亮堂一些,连红木柜子上落的灰也都更清晰了。大人们在外面收拾时,我喜欢缩在里屋,将各个柜子抽出来仔细翻找,企图找到一些斑驳岁月的痕迹。
爷爷最稀罕的抽屉里,除了几张填满家人生辰八字的红纸,并无新奇。平日里爷爷时常翻出红纸,戴上瘸了腿的眼镜,依着蜡黄的灯光一字一句地翻看。翻看之后,爷爷又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残破的红纸叠好,工工整整地摆放在最上面的抽屉里。
我对红纸黑字并无兴趣,倒是沉迷于探索低处被大家忽视的几个红木抽屉,里面躺着冰凉的硬币,褪色的纽扣和圆鼓鼓的灯泡,用力扯开发涩的抽屉那一刻,它们便叮当作响,热闹得连灯光都开始跳动。
神诞日结束后的第二天,爷爷总会骑着他那辆生锈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载我去上学,似乎祈祷真的可以让他的身体恢复一些能量。不过两三天后,爷爷的身体便又如同往常。奶奶常说,爷爷的命是用一副副中药“吊”着,那些中药的苦腥气萦绕在宅子的各个角落,有些呛鼻。但爷爷喝的时候从不皱眉,似乎那只是一碗清水。
大概是我初中毕业那年夏天,大伯猝然离世。苍白的葬礼伴着嘶哑的哭声结束,“头七”那天,里屋的灯亮了一夜。第二天正午,爷爷将写着大伯生辰八字的红纸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一遍又一遍地摊平,愣神了许久,之后将红纸一寸一寸地放进铁桶里烧了。那红纸在火苗里卷曲发黑,一下子褪成了灰烬。
那天后,老宅便没有了中药味。我偶尔从学校回家,往里屋一探,爷爷也总是蜷缩在躺椅上,只有正午的阳光毫不避讳地投进玻璃窗时,才能看清爷爷那张苍白而发皱的脸。那天起,神诞日的热闹不再光顾老宅,里屋也再没有亮堂过。
一年后,爷爷病逝。当我从学校赶回家时,他正安静地躺在祠堂里,脸色比平日里都要好,但不知为何,他眼眶里盈出了眼泪。这时,我才想起,我从小似乎从未见过爷爷的眼泪。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爷爷的葬礼过后,里屋一下子被搬空了,只有那辆生了锈的自行车在屋外守着。
又是一年神诞,我轻轻推开老宅的大门,阳光一下拍进屋里,打碎了浓浓的霉味,那霉味里似乎掺杂着一丝中药味儿。里屋的墙面上挂着一道道蛛网,撕裂了浓烈的阳光。门外几个外乡的孩子打闹着经过,突然一声巨响,我出去一看,那自行车已经断成两截,翻倒在地的车轮挣扎地转了几下便不动了。它疲惫了许久,终于可以休息了。
待我收拾完自行车,天早已黑透。周围的楼房灯火通明,偶尔响起稀稀拉拉的鞭炮声,老宅则静静地隐没在夜色里。我裹紧衣服转身离开,一只黑猫冷不丁从我眼前窜过,大摇大摆地钻进了老宅的门缝里。
老宅又有了新的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