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丰敏
福州的湖,是嵌在城市肌理里的温润诗行,是千年时光酿成的一斛琼浆。当我们溯流而上,东湖、西湖、南湖与瓯冶池(北湖)的波光里,倒映着这座滨海古城与水共生的灵魂。
东湖与西湖同为晋代严高筑城时开凿,初衷为“受北山之水”,通过直渎浦连通城壕,形成蓄水防洪系统。
这汪周长23里的湖水如天然蓄洪池,将北山奔涌的山洪纳入怀中,又通过直渎浦与城壕脉脉相通。澳桥之下,潮水吞吐如呼吸,渔船载着晨光穿梭,田畴在湖堤外舒展。宋代以降,当“苏湖熟,天下足”的歌谣响起,湖滩渐次被垦为膏腴,甘棠闸的闸板启闭间,倒映的不再是烟水茫茫,而是
“陂塘柳色浓,田塍稻花重”的农耕图景。如今湖堤已化作田垄,唯有闸口的苔痕、桥畔的老榕,仍在诉说“湖田岁岁收,潮退人耕否”的古老疑问。
福州西湖,宛如福州的瞳孔,映着王朝的兴衰与文人的悲欢。
闽王时期,西湖是皇家游乐地。闽王王延钧执政时,在西湖筑“水晶宫”为皇家游宴之所,通过复道(今宫巷)与子城相连。王延钧的皇后陈金凤,唱着《采莲曲》歌颂君王万岁,《后庭花》的曲声随宫巷复道潜入西湖。
宋代,西湖缩至“周回十数里”,淳熙十年(1183)赵汝愚主持大规模疏浚,恢复灌溉功能,干旱时放水救高田,涝时泄洪保低田,惠及闽县、侯官、怀安三县农田1.4万余亩。西湖沿湖设五座水闸(开元寺、安国寺、东禅寺分辖),控制潮水启闭;凤池桥堰允许民户车水灌溉。五闸如五弦琴,弹拨出“溉田万倾,仓廪丰实”的民生乐章。春日里,凤池桥畔的桃花蘸水而笑;夏夜里,鼋潭的蛙声与巡铺兵士的梆子声应和。今时泛舟湖上,涟漪揉碎灯光,犹似揉碎了千年前的月光,那些关于治国与治水的沉吟,都化作了湖面上翩跹的白鹭。
南湖位于城南合沙桥畔,与西湖通过“玉筋水”等分支连通,原为王审知筑南月城时所设的“大壕百五十步”,是闽王剑下的防御壕沟,后淤积为莲池。于是,南湖从城防壕沟演变为园林。北宋宣和五年(1123)赐名“南湖”,湖畔设薰风亭、禊游亭等,供士民游赏。昔日太守于西湖观竞渡,可见西湖与南湖水路相通。那时的南湖夏日,禊游亭边的丽人轻摇罗扇,桥上的书生吟哦诗句,采莲船划过“玉筋水”,惊起一滩鸥鹭。
然而,时光的潮水终会退去。当九仙桥畔的市声盖过棹歌,当秉兰堂的香火散入炊烟,湖床在锄头与犁铧的低语中隆起为层层良田。宋代后期,南湖被淹为民田,明代已无明确湖迹,南湖似一弯褪色的眉黛,斜卧于荒草之间,断碑上的“南湖”二字已漶漫不清,唯有田埂边幸存的几丛野莲,仍在夏日里举着细碎的花盏,像是对过往湖光的零星追念。风过处,稻浪翻涌如碧波重现,恍惚间,似又听见画舫穿过水门时,那声悠长的欸乃。后仅存地名与合沙桥作为历史标识。
如今漫步合沙桥旧址,这里仅余合沙门,周围是繁华街市,早已不见湖迹,难以想象一千年前的怡人风景。
北湖位于冶山北麓(今将军山北),因春秋时期欧冶子铸剑传说得名,又称“东冶池”,实为汉代东越国水利遗迹。晋代,北湖纳入城市水系。闽国时期,从西湖引北湖水源经四木桥(悦济、玉垒、永安、龙泉)注入,形成“平阔清泚”的景观。宋代程师孟筑瓯冶亭,辟为公共游宴地,“浮以画舫,可燕可游”,成为福州最早的城市公园之一,与西湖共同构成西北水系景观轴。
《三山志》作者认为,欧冶子铸剑地实为城南剑池寺。北湖的池水因地名附会得名,但仍被视为福州“迹最古”的水利遗存之一。
今再看瓯冶池,仿佛是冶山脚下的青铜锈,波光里沉睡着最古老的传说。有人说欧冶子曾在此铸剑,寒芒映破云霞;有人说汉代楼船从这里启航,驶向东海苍溟。晋代的渠水引来西湖的清流,宋代的画舫载来市井的喧嚣,程师孟的亭阁里,曾摆下过文人雅集的茶盏,也盛放过百姓宴游的欢歌。池边古木的年轮里,刻着“大航桥”的舟楫往来,也刻着“乐土桥”的岁月静好,唯有池底的残砖碎瓦,默默印证着“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的沧桑。
福州四湖如四枚古钱,串起福州的前世今生。它们均以防洪灌溉为初始功能,后衍生出军事防御(城壕)、景观游赏(园林)、经济生产(农田、莲池)等多重价值,体现古代“城防—水利—民生”一体化的规划思维。宋代以后,因人口增长与土地开发,东湖、南湖渐被垦为农田,西湖依赖官府主导的疏浚勉强维持,反映中国古代城市发展中“人进湖退”的普遍规律。四湖虽多堙废,但相关桥闸(如澳桥、九仙桥)、亭阁(瓯冶亭、禊游亭)及诗文记载(王恭、赵汝愚等作品)成为福州重要的历史文化符号。
福州城(五一广场明代城墙)内四湖的演变,既是自然地理与人类活动互动的结果,亦为中国古代城市水利文明的缩影,其“因势利导、综合治理”的理念对当代城市水系保护具有借鉴意义。
如今,当我们在西湖边看白鹭点水,在瓯冶池畔听松风穿林,那些消逝的湖光,早已化作城市的血脉。福州的湖,不在地图上,而在时光的褶皱里,在每个念及“枕湖而居”的人,眼底泛起的波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