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童恩兵
春雨淅沥的清晨,推开老宅斑驳的木门,檐角垂落的水珠正巧跌入青石凹槽,溅起细碎的涟漪。抬眼望去,院墙外那株老杏树已笼上一层薄粉,枝桠间缀满玲珑骨朵,恍若云霞栖落人间。
幼时最喜蹲在杏树下,看花瓣打着旋儿飘进祖母的青瓷碗。她总说雨水浸润的杏花最宜入茶,将细白花瓣与冰糖封入陶罐,待夏日取出冲泡,盏中便浮动着整个春天的清甜。村口货郎挑着竹篓经过时,常有妇人用帕子裹着杏花换针线,粉瓣映着粗布头巾,竟比新嫁娘鬓边的绢花更鲜活。
东厢房的雕花窗棂常年垂着杏色纱帘。每至花期,母亲总要剪几支带露的枝条插在案头白瓷瓶里,说这般便能将春光留在笔墨间。有次我偷蘸了胭脂点在花瓣上,她佯装嗔怒,转身却把“红杏”别在襟前,惹得串门的婶娘们笑说这花色比布庄新到的绸缎还娇艳。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载:“春分初候,玄鸟至;二候雷乃发声;三候始电。”当第一声春雷滚过山坳,父亲便披蓑衣去后山移栽杏苗。他教我用竹片固定细弱的枝干,说草木如人,幼时根基扎得稳,往后才能经得住风雨。如今抚摸老杏树皲裂的树皮,指尖似乎还能触到当年裹着泥浆的嫩芽在掌心轻颤。
清明前后,灶间总氤氲着杏花蒸糕的甜香。祖母将浸过井水的花瓣拌入糯米粉,蒸笼揭开的刹那,雾气裹挟着花香漫过天井。最馋人的是刚出锅的糕团,咬破软糯外皮,内里流淌的杏花蜜会在舌尖绽开山泉的清冽。这些带着柴火气的滋味,如今在玻璃橱窗里的精致点心间再难寻觅。
前日整理房间,发现母亲当年的陪嫁木匣里竟压着几片杏花。褪色的花瓣如蝉翼般透明,边缘泛着经年的茶褐色,却仍固执地保持着舒展的姿态。陆游曾叹“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凝固在时光里的干花,何尝不是岁月深处的叫卖声?
暮色渐浓时,几只迟归的燕子掠过杏树枝头,惊落几瓣沾着雨珠的花影。突然懂得古人为何总将思念酿进花信——当温庭筠写下“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他望见的不仅是零落成泥的春色,更是某个细雨沾衣的傍晚,母亲立在花树下唤他归家的剪影。
细雨又至,满树粉白在风中簌簌摇曳。恍惚看见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从花雨中跑来,发梢别着的杏花随着奔跑轻轻颤动,像永远停在春天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