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春兰
酷暑时节,只消一碗晶莹剔透的仙草冻,就有形容不出的冰凉与惬意。
仙草?大约因了此草确为清热祛火消暑的良品而得名。名字固然颇有诗意,真亲见了实在朴实。这草只一尺来高,叶似薄荷,略带绒毛,碧翠鲜嫩,挤挤挨挨在田间地头。清风一吹,摇曳生姿。
大街小巷有女子担着带着露珠的仙草坐在路边卖。也不吆喝,见人就浅浅地笑,答话声跟蜜糖一般清甜。羞涩的阳光还在马头墙上打转,仙草就被争抢光了,价钱很便宜,10块钱就可买上三五斤,能熬出一大锅。
仙草买来后,先择去黄叶、老茎和根,再用山泉水细细淘洗几遍,冲去泥沙。锅里水早已烧得滚开,加入仙草不久水就染成碧绿。此时,便要眼疾手快捞起草茎,像拧衣服一般抓拧,让茎上的叶子汁水回锅,再把残渣扔去。然后在仙草汁中倒入已磨好的米浆和一些食用碱,边均匀搅拌成糊状,防止黏锅。
起锅啰!把糊状的仙草倒在洗净的簸箕上,扒平,端到通风处让它冷却。而锅要立马洗好,倒入花生油烧热,切下葱、韭菜、炸花生末(或炒芝麻碎)等翻炒后熬制成“盐汤”。油是自家种的花生榨的,葱什么的是家后园子里随手栽的。这“盐汤”还未起锅,香味便飘得老远,引得人直吞口水。急不可耐地用刀切下已凝固的仙草冻,但见表面有梨一样的褐皮,其间则像翡翠般绿丝隐约温润细腻。浇上“盐汤”,吃进嘴了,入口即化,又别有柔韧之感。
仙草冻既名“冻”,自然是有更Q的吃法。
将仙草晒成干可储存良久,一年四季都可吃到。步骤与之前相差无几:取出干仙草洗净,加入食用碱煮汁,滤去草茎,缓缓倒入地瓜粉和木薯粉搅成的浆液,边搅拌均匀,待浓稠时倒出静置冷却。仙草液就会“冻”成近乎黑色透明的“果冻”,再切成小方块,加入碎冰、蜂蜜、薄荷水搅拌后就大功告成。尝一口,忍不住全身一激灵,张口哈出冷气,啊,那滋味真是别样的清滑冰爽!冰淇淋、冰沙等舶来品,又怎能比得上仙草冻来得健康又清热?
旧家在偏远的下街“角子”(顾名思义,只是一个几户人家的角落)。那时,但凡有一家做上些仙草冻,必定用陶盆盛出满满的一盆,堆得高山一般,还不忘浇上“盐汤”或拌上蜂蜜,然后差年幼的我们送到各家各户去。我生来手脚笨,生怕打碎了盆再无这类“长面光”的任务,遂小心翼翼地盯着手中的陶盆,跨出石条门槛,踩过青石板路,绕开狂吠的大黄狗,进门喊着叔婶伯婆,再收下真诚的感谢与夸赞回家。
大日头也挡不住我们对仙草冻的热爱。当谁家有仙草冻的清香飘出时,一大群孩童便欢聚在一起,拍着手唱着久远的童谣:“仙草冻,每家送;送不完,糊墙洞……”仙草冻怎么拿了去糊墙洞?是不是说这仙草冻历来“贱”而容易做?
我终于有机会品尝到台湾传来的“烧仙草”了。同样的仙草冻,加入花花绿绿的芋圆、花生、红豆、黑珍珠等,浇上奶茶,除了有些甜腻,吃起来味道倒不差。追问渊源,竟还是广东客家人流传过去的。而在粤港澳地区,也喜欢以土茯苓淀粉调制仙草制作龟苓膏消暑,仿佛同根同源的枝杈深植在广袤的大地上。
那年,远在台湾的根根大伯回来省亲,隔了30多年,昔日的少年早已白发苍苍,而一心盼儿归的老母亲已阴阳两隔……
亲人轮番宴请大伯,让他把心心念念的家乡美食全部品尝了一遍。大伯却对着桌上大盆翠碧的仙草冻泪如雨下:“被抓壮丁走的那天中午,姆妈就熬了一大锅仙草冻,还没来得及吃……”他颤抖着舀起一大碗仙草冻,浇上盐汤,慢慢地咀嚼着满腔的乡思。满桌人的眼圈全红了……
我深信,这些泥土味的美食带着父母长辈的温度,镌刻进每个游子的生命年轮,像仙草一般远伸向碧草连天的千里沃野,青翠葱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