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平川
蝉鸣沸反盈天。福州城里的绿意已经膨胀到极点,罗汉竹的密叶浓成一口深潭,芭蕉叶子摊开可以写厅堂里的四字横匾。
打足冷气躲在书房里看书,看董桥的《旧时月色》。董桥自喻是文化遗民,几十年混迹市塵,写这本书的时候,心境已经迟暮,年轻时窗竹摇影,野泉滴砚的光景,反而挥之不去,常常被旧人旧事空撩起无尽的感动。
董桥说:“未必都是密树浓阴、远山含翠的金粉记忆;也许是一个看云的心愿在严师的书斋里破灭,也许是一次黄昏的约会在听雨的残荷边落空。几十年后,对着飘霜的两鬓细细回想,心中尘封的懊恨一瞬间竟给冉冉飘起的暖意盖掉了。”“老师(亦梅先生)和萧姨那一代人一走,月光下的茶也凉了,害我这样的半吊子旧派人熬过了大半个世纪,还嫌自己旧得不够地道。”炎热的伏天,读这样的文字,仿佛窗外的酽酽日光与蝉噪都变得清凉了几分。
古人写大暑:物浮听雨,日逢夏杪,鸣蝉惊秋。
物浮听雨,是说在这一段时间里,时有雨水,降水丰沛。日逢夏杪的杪,在这里是末尾的意思。杪用在树木,树杪指树枝的细梢,用在四季,夏杪、秋杪,则指季节的末尾。
而鸣蝉惊秋,是说夏蝉惊诧于秋令蓦地到来,叫声更加汹涌、急促了。
大暑是夏季最后一个节气、二十四节气的第十二个节气,文人们的惊,是因为时间过得快,转眼年已过半,自己犹在虚度年华,或者因为时序更替,思乡情浓。
这两种情绪,在赵孟頫的一首《惊秋》诗里都有体现:“泽国西风一夜生,故园乔木动秋声。山川满目悲摇落,物色无心得老成。下坂牛羊知故道,亲人鱼鸟近幽情。向来豪气消磨尽,空对年光浪自惊。”
大暑是一年中最苦热难堪的节气,古代文人写大暑,也多言其苦热。但有意思的是,若换成写夏杪,在这些文人的笔下,这苦热的节气,不仅不苦,而且充满了清凉、放松的气息。
比如那位万历十一年(1583)进士、广东南海人卢龙云。他的《夏杪鸡鸣山阁宴集》诗曰:“平临树色当窗见,倒映云光入户飞。坐来残暑都忘却,凉吹先秋欲满衣。”还有万历二十六年(1598)进士、广东东莞人邓云霄。他在《夏杪夜坐玩月》诗中写道:“雨过空阶夜转幽,微凉先送一堂秋。静看碧汉摇轻浪,欲泛红莲作小舟。桂阙寂寥闻捣药,榆花早晚问牵牛。”
在漫长的农耕社会,古人的生活空间,没有今人如此的逼仄,没有这么多的热辐射,生活的节奏也比今人悠闲。对付炎热,只有最原始的竹簟、蒲扇,和一份从容的心怀。
白居易在一首《夏日闲放》诗中,介绍自己的日常:“静室深下帘,小庭新扫地……朝景枕簟清,乘凉一觉睡。午餐何所有,鱼肉一两味。”
林幽行避暑,藤叶昼阴阴。白云时在屦,流水始知音。这样的日子谁不喜欢?但董桥都只说自己算半吊子旧派人,如今的我们,已经很少有古代文人的情怀与闲散的雍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