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晴川
我的书房北面窗下空地,栽有一株玉兰,倏忽十余年,如今已长到碗口般粗大。那玉兰其形也款款,其叶也葳蕤。不说是如云似梦,晨起推窗而视,晤对一树苍翠,端的是通体舒泰,心旷神怡。月底那场夜雨来得好巧,如柔指轻轻一挠,一树玉兰花便蓬蓬勃勃地开了,如白鸽点点攀坐枝头,虽然迟暮,却也身姿摇曳、芬芳馥郁。
之前我租住的是一处民房,前后都是水泥浇筑,灰白老旧,爬满青苔。院西南角长着一株柿树,枝丫乱生,显得粗鄙而恣蛮。那时借居,并不计较,晚上读书写字,就什么都忘了,并不觉得有什么缺憾。何况那时,也没有人对我说过,你的生命荒原上正缺一株玉兰。是呀,有玉兰的日子心空敞亮,墙角的柿树也无妨它鸟声盈门。这世上并非人人都有三毛的运气,瞌睡了有人送来枕头,想看橄榄树眼前立即出现一棵。
这就像梦,谁都可以有梦,包括我,但不一定都能梦想成真。瓦雷里说:让梦想成真的最佳方式就是醒来。但世上并非人人有梦,譬如那些沉睡不醒的人,因而不必期待,更无需逼其折腾。所以当我喜迁新居,并且极其偶然地与一株玉兰迎面相遇,我真就体验到了,什么叫意外与惊喜,如梦方醒。
不过冷静思忖:不就是一株平常的树吗?在我们日日走过的路边,广场,公园,甚至无人踏足的一些荒芜之地,常常也能见到它们的身影。不过转念又想,这处所到底有些不同。能长在我家窗下,仅此一株,且长得这么精致笔直,与它相伴的日子自然也就不一般了。就像我现在捧读李山甫“有时三点两点雨,到处十支九支花”这样的句子,那种被突袭的感觉才是奇妙。有树不只风有形,还有居家时难得亲近的天籁。这自然无意的馈赠,让我常常不自觉地面北而立,有了一种对于风雨忽而过窗的期盼。
说来也奇,那玉兰仿佛也是懂我,真的自此就招风引雨的,把我家北窗点染得犹如李易安的诗句,又细腻又缠绵,又隽永又深刻,仿佛从此有了灵魂。春色里扶疏掩映,雪白素馨的花正开,一对两对黄莺和不知名的雀儿婉转枝头,共筑爱巢。那巢圆绒如碗,轻坐枝间。这情形看似用心,实则不经意。忽一日,就有雏鸟在窝里蠕动,唧唧啾啾,仿佛很远,又似乎很近,引得寂静的世界都支起绿色的耳朵,要听一首温软的晨曲。一株普普通通的玉兰,竟引得这许多生命的欢欣盈盈一树间,而且是在我家窗前,这真算得上是彼此生命里的一种可遇不可求的缘分。
而这种缘分,竟让我一改往日喜炫才情的毛病,自此再有友朋光临,便一边同品清茗,一边比肩与窗下玉兰私语。客虽不似我,却也因感吾之痴之迷而动容,俟茶淡起身,都留话一句作辞,曰:你家除此窗下玉兰,其他无须再看。
此虽属戏谑之言,但有友这般,不说是高山流水,亦算是心曲相通,此生夫复何求?
关于竹子,苏东坡有“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之慨。在我看来,竹子的素性与玉兰的清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所以我自此把一扇窗户昼夜开得轩敞,想象着把月光、鸟鸣,或淅淅沥沥的雨打芭蕉细落声放进来。这如梦似幻的感觉,又岂是阳台的花盆所能滋养得出的?这么说来,我得好好感谢小区的开发建设者。或许这不过是一次无意而平常的绿化工程,却让我有了一种别样情致。我为自己的选择而暗自庆幸。
玉兰花开忽已晚。对于蓬勃而馨香的迟玉兰,我自然不敢妄语它是我家的一处风景。如果承认万物有灵,那么我在它眼里,又何尝不是它对自己外部世界的一次观照呢?如此说来,到底是我在看它,还是它在看我,是窗下有一株玉兰,还是玉兰前头有窗,窗内有我?不重要了,就像此刻在那玉兰枝头筑巢繁衍的黄莺,何以日日清婉地歌唱一样,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