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晟
最严实的夜,也压不住我弹起的心。在等我,那一匹“天马”,驻足梦的边缘,从汉时明月到宋朝烟雨,再到我儿时冰挂的寒窗。那时只觉得它很高很远,又很轻。奇怪,怎么会觉得很轻?分明是一座山,不分明的还有一座庙。
小时候常见长辈们遥指那一排高高的山说着话,大人们说得热烈,孩子们听得懵懂,一些语句却记得真切,诸如马岚山、打虎英雄陈六公、保境安民、抽签灵验等等。
我曾问爷爷:“为什么叫马岚山啊?”
爷爷说:“很像马呗。”
也许老人家只是随口一说,但孩子却认真起来,常常望向远山,努力把优美的天际线,望成一匹飞奔的马,因为远,清澈的少年之眸,也只能概括出隐隐的轮廓。目力难及,就交给想象去接力,那座缥缈的庙,是高昂的马首?那一绺黛色横空,是马尾在飞扬?它从哪一篇神话中飞来,泊在这片白云之上?
少年只凭自己的感觉判断轻重,田间老牛汪汪的双眸是重的,云中老鹰扁扁的翅膀是轻的;奶奶撩起衣襟拭泪的动作是重的,孩子溜出去玩耍的脚步是轻的;大人眉间紧锁的日子是重的,孩子在谷堆旁边做的梦是轻的。群山撑起的天空,装不下少年轻轻的幻想。
弹指间,少年变中年,中年夜色总是浓郁的,只好放纵车灯左冲右突,忽远忽近,时快时慢,或直或弯,天边的星辰望我亦如星,一枚摸黑的星子在赶路,赶那一匹轻轻的天岸马。
凌晨追日,缘起几位乡亲的围炉夜话,一盏灯,一壶茶,一串乡村往事,一屋子温暖如春,自然也说到马岚山——
世飞伯是老报人,熟悉乡土且风趣健谈:“马岚山海拔高,应该超过一千米。”
我有点兴奋:“超过一千米,那一定能看到云海日出!”
座中人都来了兴致:“那要去看看。”
“开车要多久?几点走?”
“我看现在就要出发。”吴昌钢老师的神情近乎天真,艺术家果然童心未泯。
“现在才零点啊,就十几分钟的车程,坐等五个小时,这是竹林七贤的节奏啊。”我说罢,笑声碰壁。
“那抓紧睡两个时辰,然后洗漱出发。”
我睡不着,独自咀嚼其间况味。儿时每天可见的一抹家山,真要登临时,已是一双中年的脚,像一对用旧的轮胎,终于碾回家乡的田野。若非夜话所及,一定还会搁着。一位北京朋友说他父亲一辈子都没去过长城,总觉得很近很方便,忽然就一辈子了。那晚,我父亲也在,母亲还有小妹,我们都眷恋着家乡山水。
又想起那个好记的日子,2011年11月11日晚,一群同学在福州白马河边聚会。席间我说:“四大佛教名山,都尚未拜谒,我们由近及远吧,最远的峨眉五台以后再去。”天涯兄慢悠悠地说:“为什么要以后,明天早上能走的现在报名吧。”他语调慢,动作快,视天涯若咫尺,第二天下午我们就飞上峨眉。所谓远近先后,都在一念之间。
一念之间,车灯之芒,其利如剪,剪破深山夜幕,过洋山,转石垅,直到马岚山脚下的后井村。毛泽东《登庐山》诗云“跃上葱茏四百旋”,庐山最高处也不过一千四百多米。而马岚山,在未通高速公路之前,若从大山脚下的白沙湾起计,必不下四百旋。过去无路无车,踏遍青山全靠脚,村民们每上一趟马岚山,要耗一整天。
眼前,目不见葱茏心却从容,从容而上,毕竟是自家山水,暗也不怕,险也不惊。
和小廷坪一样,后井全村姓吴,先祖也从江苏延陵辗转南迁,不约而同都借这一方山水为家为业为儿女的摇篮。同是口天吴,同居一座山,三千年缘分,一万里同归。而此刻,后井的吴家兄弟都还在梦里,小廷坪的老吴小吴们已经悄悄穿过他们梦外的时空,鸡未打鸣犬未吠,只有星星们知晓,它们用光芒交流这人间一幕。
盘旋。盘旋。祖祖辈辈的脚印,子子孙孙的车辙,都刻作高山的年轮。车轮沿着年轮旋转,似从昨夜转到今晨,又像从今晨转向远古。远古的苍茫让我身心一震,在山顶,在黎明前黑黑的山顶,在车门打开的瞬间。车灯一闭,闭回盘古初年的世界,大地和长天一色,悬崖与深渊等高。毫无光污染的巅峰,我伸手,握住淡定的星辰,我们等,等那光明的使者,把天地分开。
忽然,正前方裂开一缝,缝中含一抹珍珠灰,清清浅浅,渐渐白,渐渐亮,渐渐向两边晕开,现一抿神秘的微笑。一笑,就揭晓了天地,一笑,就收复了星宿值班的山河。
“哇,天地都红了,太阳会从哪里出来呀?”妹妹在欢呼,太阳不回答。
天地依然在微笑,笑口吐云霞,一款叠一款,银白叠着嫩紫叠着橙黄叠着殷红,叠出七彩云罗,柔软如千层绸缎,汹涌似万里横涛,几百顶山尖浮出云海,云海翻腾,恍惚山尖在摇晃,轻轻地摇,摇回我的往事,摇回你的传说。年少时听电视剧《八仙过海》主题歌“仙山隔云海,霞岭玉带连。”眼前就浮现出马岚山,那个少年心中,你是唯一的仙山。转眼间,云涛已涌到跟前,摩崖拍岸,把马岚山围成马岚岛,再漫上几步,必浮起马岚舟,舟中俗子顿成过海的八仙,立定云峰人不动,如驾轻舟万里游。
贪婪的镜头也不闲着,起先还一口一口细餐秀色,后来干脆成片成片狼吞扑面的烟霞。当时还都是最原始的小屏手机,妹妹拍下的两棵青松出云海,像极了登天之门,冲印后,挂在老家的小木屋里,至今还云蒸霞蔚。
“啊,哇哈!”谁在惊叹?短促的语气词在强调奇观的出现!立刻转身,抬头,果然!
天边一点一点探出可爱的娇红,一寸一寸升起壮丽的脸庞,情难自禁,我们招起手来,不,是用手托着,小心捧着。那红红的圆终于按捺不住,漂亮地向上一跃,跳出苍苍茫茫,自带赫赫金光。云海间远远近近的如帆山岭,瞬间披满金缕衣,马岚山全貌已被金边勾勒。
日出,是天地间浩荡的史诗,一天一首,只用云霞造句,却永不重复。日出,是宇宙间庄严的布道,一晨一课,只演光和热,也从不说破。苏东坡说“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万物演法音,动静皆般若,高人智者偶听松果落细品草虫鸣,都能妙悟禅机圆觉真理,何况一轮辉煌的日出。
身后忽有人声:“你们是特意上来看云看日头的?只要没有雾,每天都看得到,每天都不同,在马岚山,这很平常。”是一位老者,虽然上了年纪,但很精神,在轻轻扫地,应该是护庙的。扫地老人用一句平常话,打扫我凌乱的思维,在马岚山,这也很平常吧。
“啾,啾……”云海岸边传来几声悠长的鸟鸣,早起的鸟儿荡在映山红斜斜的枝头。逸出云海的山花新鲜欲滴,滴在我沉醉的心头啊,又长出红红的故事。映山红和我们家特别亲,她曾是母亲当年的伴娘,母亲是福州知青,上山下乡才走进村落,也走进山花烂漫的爱情。结婚时,父亲漫山遍野采撷映山红布置新房。
映山红也是马岚山一抹不老的容颜,每年都以绽放的青春让你惊艳让你回眸。几回惊艳后,当初的少年有了自己的白发与皱纹,几次回眸后,轻柔的心灵有了沉重的叹息与怀念,代代山民成过客,唯有山花是主人。
而此刻我也回眸,古庙高枕的峰头上蓦然秀出一排映山红,如红绸一展,展成天马艳艳的长鬃,在抒情,随那清冷的晨风阵阵。丛丛绝色簇拥着著名的登仙石,恰似一副天然的马鞍,相传英雄陈六公踏此石而登仙,石面上,脚印鲜明。据说英雄的故事出自汉代,古庙石头推测却为宋朝,也许从前就有了庙,又重建于宋朝?无须较真,朦胧,也是历史的魅力。
说到宋朝,我倒想起一位道家隐士,他从唐活到宋,还留下一句腾云驾雾的名联——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于是,我口中轻轻念叨着马岚山,陈六公,天岸马,人中龙,目光久久流连于登仙石,古庙,山花,云海。巧了,陈抟老祖曾被后周皇帝柴荣称为“白云先生”。白云先生,此刻,我就在白云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