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春兰
再没有比“鸡栖于埘，羊牛下来”与乡愁更严丝合缝了。只略一遥想，心就醉了：夕阳渐渐隐没，薄暮冥冥，农人赶牛牵羊走在田间小路，公鸡母鸡小鸡叽叽咕咕打着呵欠踱向自家的窝，炊烟袅袅升起，呼儿唤母的悠长尾音在屋檐下滴溜溜地打转，柴草香混合着饭菜香立刻钻入你的鼻翼，逗引出一层水雾。
家乡盛产河田鸡，为世界五大名鸡之一。幼时所诵“大红冠子花外衣，油亮脖子金黄脚”的童谣，俨然是比照着河田鸡所写。乡里人家必定养数只鸡鸭消化剩饭剩菜，肉和蛋可为家人年节下加餐，偶有富余也可拿到墟上换个针头线脑，甚得一家老小欢心。
农家养鸡，一般是自家母鸡孵。看母鸡冠子褪红毛羽凌乱，只想趴窝，便要挑好鸡蛋了。这实在是个技术活。待夜黑透，母亲点上小油灯，端出积攒的一篮子大鸡蛋，取了一个，一手半遮于蛋头，一手对着油灯小心地转动着照。灯光透过薄薄的蛋壳，蛋黄蛋白清晰明了。倘发现蛋壳中现出一个小小的黑点，这便是“有公”的受精蛋了！母亲抑制不住满脸笑意，轻柔地放入笸箩里，喃喃道：“快长快大啊，一只五斤，只只五斤……”
在墙角择一安静处放置草筐或小缸，垫好柔软的稻草，放下十五六个挑好的鸡蛋，再请抱窝的母鸡入窝。母鸡也要经过挑选，温良肥厚的母鸡最受欢迎，会踩蛋、不会带小鸡的坚决淘汰。
28天一过，感觉到身下的蛋轻轻晃动，母鸡柔声轻唤，尖尖的小嘴先啄开壳，慢慢钻出一个近乎裸光的小丑鸟。等它脚步略稳，身上的蛋液渐渐干了，便成了黄绒绒的小球成天滚来滚去，稚嫩的叽叽声，叫得人心都萌化了。孩子见小鸡可爱，常想摸一摸抱一抱，谁知护崽的母鸡最是凶悍，怒目圆睁疾冲过来，不管你是否熟悉是否强大，嘴啄爪抓，毫不留情。
别看雏鸡小，也格外调皮，是画家摄影家的宠儿。平时爱撅着小屁股起起落落争相啄米，遇上青虫毛辣子也三五成群边啄边逗，毫无惧色。最有趣的，是看两只小鸡争蚯蚓吃，极似人拔河。一只扯着蚯蚓的一头，细脚真往后蹬，小屁股尽下沉，扯得踉踉跄跄，拉得蚯蚓细长笔直，绝不相让。非得一方猛地一扯拔腿就跑，另一方嘴一滑，摔个四仰八叉。
小公鸡鸡冠高耸，每天撒着欢刨食嬉戏，天没亮就兴奋得高歌打鸣。母亲张罗着找人来，把十来只小公鸡全阉了，让它们从此只专心吃食长肉。仅存的一两只“做种”的雄鸡逐渐高大威猛，直养得肉肥膘厚，正月里上桌待客才“长面光”。
农家鸡最宜白斩。整只鸡放入水中煮，可插筷子即捞出，稍冷，斩块，装盘，捣烂葱加入花生油和盐做成盐汤。不一会儿，但见黄绿相间，黄澄澄的皮嫩滑上翘，白花花的肉紧实细韧。斩块炖汤，稍见油光，顺滑清甜。窃以为盐酒鸡更是滋味悠长。鸡斩块装入钵盂，倒入米酒，放进一把葱几块姜，撒上盐，细火慢煲一小时，那股子鲜香早蹿出厨房。盐酒鸡色泽金黄，酒香浑厚，入盐入味，一尝之下，唇齿留香，乃佐餐配酒上品。
常吃农家鸡，乡人嘴刁得很。不是三黄鸡、脚趾不长、毛色不亮的正眼都不瞧，对那些三五十天就出栏的快餐鸡更是嗤之以鼻：吃在嘴里没半点嚼头，没点鸡味，这还叫鸡吗？结婚生子，做寿升学，无鸡不成席，鸡与乡里人所有的喜怒哀乐相伴。
一只农家鸡，就是一支回旋在乡间的民谣，承载着乡邻们太多的乡愁与祈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