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都在线
城市总是在不断撕掉旧的结痂,长出新的皮肤。
从上世纪80年代起,福州城内如雨后春笋般耸立起大片大片的“解困房”。凤凰、宁化、环南河南……这些今天听来略显迟暮的名字,曾是那个时代通向现代化生活的入场券。那是一个“小城邦”的时代,幼儿园、菜市场、小商店被整齐地缝合进社区的肌理。那时候的人们,在不足八十平米的“三室一厅”里,规划着一家三口的宏图,或者在四十平米的蜗居中,守着独立的厨卫,细嗅生活的烟火。
如今,住惯了高耸入云、恒温恒湿豪宅的人们,或许已不愿回望那段餐桌即客厅的局促岁月。可对于整座城市而言,那是“新村文化”最生动的母体。
除了这些连片的新村,福州的地图上还散落着无数如红点般的“宿舍”。
屏山下的福建日报社宿舍、鼓风机厂的红砖楼,这些名字本身就是一种考古。它们是“单位办社会”时代的遗存,是一段福利分房岁月的物证。在那些连高德地图都无法精准定位的巷弄深处,推开两扇锈迹斑斑地铁门,你会发现里面藏着另一个世界:澡堂、礼堂、俱乐部,甚至还有能够透进楼下光线的木楼梯。
走在中山大院26号楼,脚下木板发出“咚咚”的声响,那是不安的律动,也是时光的质感。住在这里的初一代人已老去,新一代的迁徙者——那些来榕务工的年轻人,正把这里当作异乡打拼的临时港湾。尽管如厕或许仍需痰盂,尽管墙皮剥落,但那50年代的青红砖、民国遗风的立面、甚至是那早已不再结实的木扶手,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种关于“构造”的尊严。
福州人管杂物间叫“柴火间”。虽然在这个煤气与电磁炉的时代,柴火早已遁迹,但这些狭窄的空间却演化出了奇妙的生态。
在农大教工宿舍,成排的柴火间构成了如里弄般有趣的小径;在省委党校宿舍,一位老者在干爽的季节推开柴火间的门,里面不是杂物,而是他无处安放的满屋藏书。纸墨香与泥土气交织在一起,那是老知识分子最后的精神堡垒。
而在仓山对湖的意园小区,红砖楼上的老烟囱依然直指蓝天。它们曾见证过蜂窝煤在炉膛里明灭,见证过主妇们在狭窄阳台上熟练地晾晒衣物。那些层层叠叠、溢出防盗网的衣裤与绿植,构成了老旧小区最真实的“眼睛”。有人为了采光拆掉了防盗网,让那一方阳台回归成纯粹的空中花园,在钢筋水泥的缝隙里呼吸。
老新村的居民,总能在贫瘠的现实里开垦出理想的田园。
在福铁凤山新村,柴火间的屋顶被改造成了“一米菜园”;在省军区后勤三区,即使地处鼓楼繁华闹市,居民们依然乐此不疲地经营着泡沫箱里的绿意。这是一种近乎原始的温情:即便搬离了老屋,邻里间依然会骑着电动车跨城回来浇水施肥。
“有做有吃”,坡顶的老奶奶与坡下的老阿姨隔着登山道对话。那画面鲜活得如同旧电影,在这一刻,现代化的疏离感被一篮子刚摘下的青菜彻底瓦解。
那些曾经代表着“洋气”的设计,如凤凰新村的蘑菇亭、宁化新村的假山、先施大厦的空中水景,正在一次次景观提升中被推平。
我在福人小区找到最后一座蘑菇亭时,心中竟生出一种朝圣般的仪式感。这些设计在当代审美中或许显得庸俗、怪诞,甚至有些“恶俗”,但它们承载了几代人对于“美”的初蒙认知。它们是那个时代设计师笨拙而诚挚的巧思。
最让我震撼的,是拆迁后的浦下新村。在化工河口的废墟之上,一尊弹奏吉他的女像雕塑依然孑然伫立。她曾是小公园里人文氛围的点缀,如今却成了时代撤退时的背影,带着一种荒诞而凄美的视觉冲击力。
城市的更新往往是暴力的,像从伤口上撕下结痂,带着血肉,也带着不舍。
我走入那些人去楼空的房间,看那些无序散落的老物件,用镜头记录下它们消失前的模样。这些以“批量化”生产出来的建筑,或许永远无法像百年古厝或民国洋楼那样,被贴上“历史建筑”的保护金身,从而获得资本的垂青。它们注定会从地图上被抹去,被更新、更光鲜的写字楼与住宅所取代。
但我依然想记住它们。因为这不仅仅是建筑的更迭,更是三代福州人集体记忆的消散。这些老新村,曾是我们在这座城市里最踏实的归宿,是时光赋予我们的、最独特的气质。
新村不新,旧物恒旧,但记忆不该随风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