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寺塔立在闽江水心，像一枚被岁月轻轻放下的印章。潮起时，江水漫过塔基，浪影在石身上游走，仿佛一段段尚未写完的旧事；潮落时，塔脚显露，苔痕斑驳，时间便在光影中慢慢显形。
最初，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石埠。《洪塘志》记载：“金山江心矗起，形象印浮水面，似江南镇江，故曰小金山。”既有突兀巨石横亘江心，此处水域自然成为事故频发之地。先民认为水下有异物潜伏，为镇水安民，便在江心建起七级浮屠。明代礼部尚书曹学佺有诗赞曰：“浮丘塔夜放花灯，江上看时倍几层。”当年，金山塔还曾充当闽江航标，夜间点灯，引导舟楫。石塔倒影映入江中，清晰可见，恍若“双塔”争美的海市蜃楼。华灯初上，晚霞与塔灯相互辉映，美不胜收。金山塔因此素有“闽江第一塔”之誉。
这塔不高，却稳；不华，却久。始建年代已不可考，或说五代，或说宋代，皆无确证。但元代王翰《晚泊金山塔》诗云：“胜地标孤塔，遥津集百船”，说明至迟在元代，江心已矗立此塔。现存石塔为明晚期风格，高约十米，由185块白梨石砌成，为七级八角实心塔。塔身逐级收分，各层不设仿木结构，仅在翼角下托以半栱状短石条；檐楣、门窗等纹饰皆以石刻呈现，缀合严密，是全寺现存最古老的建筑。从空中俯瞰，宝塔居中，寺庙环绕，宛如被安放在一方四角天地之内。
福州人提起金山寺，多半会先想到“水中塔、塔中寺”。让人总有先有寺后有塔有错觉，事实是石塔建成数百年后，金山塔寺才依塔而建。宋代绍兴年间，人们在塔周修建殿堂、厢房，寺庙格局由此形成。它不以雄奇取胜，只以安静的姿态守望江流。舟楫往来，朝代更迭，塔始终立在原处，看人世如水，也看水世如人。江风骤急时，塔身愈显沉静；风平浪缓时，它又与天光云影融为一色。
民间传说，金山寺所依之岩乃大鼋化身：潮落则潜，潮起则浮，因此即便洪水泛滥，古寺亦能在其庇佑下安然无恙。传说与金山寺“随潮升降”的自然现象相互印证，为此地添上一层神秘色彩。现实中，由于塔寺建于江心，屡遭洪水侵袭，明代曹学佺、清代塔江社曾先后主持重修。现存主体建筑为1934年重建，其后亦多次因台风、水患受损。较少被提及的是，1997年金山寺进行了一次大规模扩建，采用钢筋混凝土结构，并在外围增设广场，大幅拓展了原本“江心小石阜”的范围。今日所见金山寺的整体形象，正是在此之后逐渐定型。
清晨，薄雾自江面升起，塔影被拉长，又被水揉碎。香火尚未点燃，世界仿佛被轻轻按下了音量。偶有渔舟划过，橹声乍响，雾气便散开几分，塔的轮廓重新显现，仿佛从梦中醒来。至黄昏，夕阳将塔身染成温润的金色，水鸟掠空而过，留下一声短促的鸣叫，像为这一天落下句号。
金山寺塔并不急于讲述历史，它让历史自行显现。石阶被脚步磨亮，栏石被手心抚平，香烟在风中一缕缕消散。所有来过的人，都只留下极轻的一笔——或为祈愿，或为观望，或只是停船片刻，抬头看一眼塔的高度，心中便有了方向。
在闽江的流动与停驻之间，金山寺塔选择了站立。它不阻水，不逐浪，只以一身石骨，提醒人们：世界可以变化，内心可以安定。于是，江水继续向海而去，塔影年复一年地落入水中，像一段不断被重读、却从不厌倦的福州旧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