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清
秋阳暖暖地洒在灰墙黛瓦的九头马古厝，它以淡墨似的写意，横卧于长乐鹤上岐阳村的天马山之麓，又像一柄被岁月磨洗得温润的折扇，缓缓铺展在闽江口的风里，给人一种宁静与平和、恢宏和淳朴之感。
源自马山的宝溪，玉带环腰般地从古厝西侧蜿蜒而过，岸树葳蕤，把一半绿意袅袅地漫向清凌的溪水；另一半绿意，烘托出古厝的情趣气韵。九头马古厝素有福建“大宅门”的美誉，因建筑内外有九块马形岩石而得名。从清嘉庆年间始建至今，九头马古厝在风雨中伫立了200多年，每一道纹路，都是时光刻下的诗行，每一处角落，都沉淀着厚重的历史文化。
九头马的诞生，与清代中期闽江口的航运盛世密不可分。彼时，福州作为五口通商口岸之一，海外贸易日渐兴盛，长乐凭借临江靠海的地理优势，成为商品集散的重要节点。九头马的建造者陈利焕，正是抓住这一时代机遇的开拓者。据《长乐县志》记载，陈氏家族祖籍河南光州，唐末为避战乱南迁，最终定居长乐江田。到了陈利焕这一代，他摒弃了传统的农耕生计，组建商船队，往返于福州、台湾及东南亚各国，将闽地的茶叶、丝绸运往海外，又带回香料、药材等商品，很快积累起巨额财富。为让家族子孙有安定居所，也为彰显家族实力，父子两代历经70余载，耗银20多万两，召集顶尖工匠，打造了这座气势恢宏的古厝。
初见九头马，便被它的格局震撼。不同于江南园林的精巧婉约，也不似北方四合院的规整森严，九头马以“一”字形排开，又沿纵深次第延伸，形成“九座厝，十三个厅，二十五个天井，一百二十个房间”的庞大规模。这种“多进多落”的布局，是闽派古厝典型的“五落透后”形制升级，每座厝既独立成院，又通过回廊、巷道相连，形成“厝中有厝，院中有院”的巧妙格局。东西宽、南北深各120米的正方形布局暗合“天圆地方”的宇宙观。
站在古厝前的晒谷场上眺望，灰瓦连绵如浪，飞檐翘角似帆。那翘角采用燕尾脊设计，两角向上翻翘，弧度优美如飞燕展翅，既增添了建筑的灵动之美，又能有效疏导雨水。6米高的围墙将时光阻隔在外，13个门洞却让风与光自由穿梭，形成独特的冷巷通风系统，当阳光穿透南面中列墙额的十三盏宫灯，光影在青砖上流淌出岁月的韵律。
推开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仿佛撞开了时光的闸门。木门采用双扇对开式，门框由整块青石打造，依旧平整光滑，石面上隐约可见当年工匠凿刻的痕迹。门楣上的“进士第”匾额虽已褪去往日的鎏金，却依旧透着威严。这方匾额背后，藏着陈氏家族“商儒并举”的文化追求。陈利焕在古厝中设立私塾，高薪聘请江南名士授课，要求族中子弟“晨读经书，暮习算术”，既传承儒家文化，又学习经商技能。清光绪年间，陈氏子弟陈宗瀚不负众望，考中进士，官至翰林院编修，回乡省亲时，地方官员亲自登门道贺，并题写“进士第”匾额，自此，九头马成为当地耕读传家的典范。
匾额下方，木雕的“福禄寿”三星神态安详，衣袂间的纹路清晰可辨，连胡须的卷曲弧度都恰到好处。更令人称奇的是，木雕表面还残留着“金漆彩绘”的痕迹，红、黄、绿三色交织，虽已斑驳，却能想见当年的绚丽。穿过门厅，便是第一个天井，青石板铺就的地面被雨水冲刷得发亮。这座天井的石板均来自附近的五虎山，每块石板重达数百上千斤，当年全靠人工搬运、拼接，石板的接缝处严丝合缝，即便历经百年风雨，也未曾松动。雨天时，雨水顺着屋檐的“滴水瓦”落下，那瓦当刻着蝙蝠图案，“蝠”与“福”谐音，每一滴雨水从瓦上落下，都似在为家族带来福气。
沿着回廊往里走，便到了主厅。主厅的梁柱粗壮如古木，两人合抱才能勉强围住。梁上是“双凤朝牡丹”木雕——凤凰的尾羽层层叠叠，每一片羽毛都刻着细密的纹理，牡丹的花瓣饱满圆润，仿佛下一秒就要绽放。这里的梁架采用“抬梁式”结构，不用一根铁钉，全靠榫卯咬合，却能支撑起整个屋顶的重量，足见当年工匠的精湛技艺。厅中的八仙桌与太师椅都是酸枝木所制，桌面被摩挲得光滑如玉，椅背上的浮雕“岁寒三友”苍劲有力，松针、竹节、梅枝栩栩如生。据说，当年家族的长辈便是在此处召集族人，商议家事、教导子弟。八仙桌上曾摆放过四书五经，也陈列过祭祖的供品，桌椅的缝隙里，似乎还残留着墨香与檀香的交融。主厅墙上，除了“忠孝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楹联，还挂着一幅泛黄的《陈氏家乘》拓本，上面详细记载着陈氏家族的迁徙史、家训及历代名人轶事。每年冬至，陈氏族人都会聚集在此，诵读家训，祭拜先祖，这种习俗一直延续到今天，成为连接家族过去与现在的精神纽带。
九头马的精妙，更藏在那些细节里。在藻井的单层、双层、多层穹顶结构中，圆形、方形、多角形的几何之美与蝙蝠（福）、鹿（禄）、喜鹊（喜）吉祥纹样交织；青石柱础上牧童骑牛的田园诗画与八仙过海的仙风道骨相映成趣；砖雕墙饰中牡丹缠枝的富贵气象与梅兰竹菊的文人风骨悄然对话；内墙壁画里，金石书法与水墨丹青透着儒家伦理。还有不同房间的窗棂图案各不相同：书房的窗雕“琴棋书画”，卧室的窗刻“缠枝莲”，厨房的窗则是“五谷丰登”。更令人惊叹的是，整座古厝的地面都向天井倾斜，形成微小的坡度，即便遭遇暴雨，雨水也能快速汇入天井排水孔，从未有过积水之患。而这些设计背后，更藏着闽地人民“顺势而为”的生存哲学，无论是经商、治学还是建造房屋，都讲究因地制宜、顺应自然，这也是九头马历史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暮色渐浓时，我走出九头马，回头望去，夕阳为黛瓦镀上了一层金边，檐角的铁马在晚风里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九头马既是凝固的音乐,也是流动的史诗,每一块青砖、每一片黛瓦、每一处雕花，都在诉说着过去的故事。它伫立在长乐平原上，像九头永不疲倦的骏马，驮着时光，驮着文化，驮着一代又一代人的乡愁，奔向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