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都在线
这里没有一马平川的沙滩,也缺少滨海城市常见的舒展和平缓。海岸线被山岭逼仄地挤压着,礁屿林立,山体几乎是从海水里直接拔起。向西,戴云山脉的余势绵延而来,山脊起伏,丘陵贴近海岸,低山、中山层层叠叠。俯瞰罗源,像是一座由岩石垒起的世界——八山一水一分田,土地短促而坚硬。也正因如此,石头在罗源从来不只是风景。
中生代的火山岩、花岗岩裸露在群山之间,巨石随处可见,安静却又强硬。飞仙岩、禾山、挺旗峰、高峰岩、紫霄岩……这些“岩”“石”之名,不是点缀,而是实指。飞仙岩顶,基岩大块袒露,平阔如台,据说是福建境内罕见的单体巨石。登高之人来此祈福,脚下踩着的,仿佛便是大地最稳妥的一层。
在几乎没有多少平地可言的山区,石头往往比土壤更可靠。房屋依石而建,村庄因石而名。鼓角岩下有塔里洋,叠石之间形成叠石村;破石村因雷击分裂的巨石得名,石鳖村因山石酷似无头之鳖而流传至今。寺庙、桥梁、祖厝,常常与岩石相依,甚至直接以岩石为基。
中房镇满盾村卓氏民居的房屋中有两块大石头,名为玉玺石和神牛石。关于这两块石头有个传说:在最初建房的时候,这两块石头突然从地基里冒出来,当时卓家人试图将石头搬走不成,只好以这两块巨石为基建成了后院的护厝。后来卓家人屡次科考不中,且田地屡受水灾,卓家主人为此到山神庙祭祀,之后便梦到山神将一个玉玺和一头牛交给了自己,顿时惊醒,四处寻找,发现后院偏房里那两块巨石的形状与梦中的玉玺和牛极为相似,心中狂喜,唤来家中人,对着两块巨石祭拜。从此以后卓家儿子纷纷考取功名,田地也不再闹水灾了。围绕石头建房的故事不止罗源有,在福州最著名的例子要数长乐九头马民居——传说围绕着九块马形的岩石建造住宅,就会旺极家业,因此得名。
石头在这里不只是建筑材料,也进入了人的精神世界。叠石村引水绕石,只为顺应风水;林家村的牛石、龟石、雁石,被视作村庄的守护之物;虎石能镇虎患的传说,在下湖村仍被反复讲起。满盾村卓氏民居后院的玉玺石与神牛石,更是被赋予了命运翻转的象征。石头沉默,却被人反复凝视、命名、祭拜,成为人与自然之间一种温和而朴素的对话。
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罗源的建筑长出了它自己的模样。山地建屋,不求排场,只讲顺势。房屋骑坐在等高线上,台阶折转,入口侧行,形成独特的“门口埕”;没有多余的门头房,也不设过多屏障,空间紧凑而从容。为了适应地势,厢房加宽,横厝扩展,马鞍墙与排水口成为必需。所有这些做法,都是在回应同一个问题:人在有限的土地上,如何安放自己。这种回应,并不喧哗,却极其耐久。然而,人与自然的关系,并非永远温和。
到了近几十年,巨石开始以另一种方式参与罗源的发展。花岗岩储量丰富,采石业迅速兴起,石头从基石变成资源,从邻居变成商品。短暂的繁荣之后,采石场陆续关闭,留下的却是山体上白晃晃的断面,以及村庄身旁深不见底的矿坑。曾经被小心翼翼保留的巨石,如今被整块剥离;曾经以石为基的智慧,变成了向山索取的惯性。
行走在罗源的山间,青山绿水依旧,却总有一道不合时宜的白色切口,把视线拉回现实。那是一种令人惋惜的景象——不是因为石头被挖走了,而是人与自然之间原本稳固的分寸,被打破了。
回望罗源的历史,可以发现一种耐人寻味的对比:古人并不富裕,却懂得顺石而居、因势而建,让石头成为庇护。石头曾教会人安稳、生存与敬畏。如今,人也该重新学会,如何在群山之间,轻一点地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