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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地与红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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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秀杰

从乡野走出来的人,骨子里总带着几分泥土的气息,旁人偶尔打趣说像“菜农”,倒也贴切。在城市待久了,便会想起老家父母的菜园。一想到那些不施化肥、不洒农药的青菜,心里往往会浮起一片温润的绿意。于是总盼着,能在城郊寻一块不大的地,种些吃的,也种个日子,让往后余生,有个踏实落脚、顺气呼吸的去处。

前些年,经朋友牵线,终于在方厝村林业局的苗圃基地边上,觅得了一小块菜地。地不大,种的品类却多。春夏有南瓜、豌豆、马铃薯,秋冬便轮到花菜、白菜、萝卜,都是些好伺候的寻常菜蔬。偶尔也种几垄红皮黄心地瓜,收成好了,自家吃不完,便分送亲友。起初人家还会笑着道谢,后来送得勤了,连客气话也淡了,有时甚至能瞥见对方眼里一闪而过的疏离。人情似纸,翻过一页就薄一分。后来索性不送了,宁可让蔬菜烂在地里,也不愿彼此多了一份尴尬。

方厝村那块地浇水方便,打理起来也不费劲,唯一恼人的是野猪。那家伙三番五次半夜造访,把薯地拱得一片狼藉,闹着我们几个种菜的无所适从。经过商量,便凑钱买了一车工厂废铁皮。大家花了一周加工,又挖坑又打桩,个个忙得焦头烂额,累得浑身酸软,才把十几亩地围了起来。尽管付出很多,但看着簇新的铁皮围栏在日光下泛着银灰,心里也踏实了几分,以为这下总该安全了。

谁知野猪精灵得很,专挑围栏薄弱处,用獠牙撬开一道豁口,拖家带口地闯进来,把整片薯地翻了个遍,连蔬菜也肆意践踏。每回见到那惨状,心里又气又笑,却也无奈,只能在心底默默祈愿:下一回,别轮到我的那一小块。

野猪这畜生虽然野蛮,却不如红蚂蚁叫人头皮发麻。听说它们不是本地的种,是打南美洲远渡重洋而来的“客人”。它们个头不大,只有发丝粗细,却异常凶悍,一旦被咬,皮肤就像小时候被溅过的火星一般,立刻会有一股灼痛感。这东西繁殖快,不过几年,附近田头水边,到处是它们安的窝,让本地生态都受了影响。

我们几个业余种菜的,没少受其苦。我就被咬过几回,头一次的滋味至今想起来还心头发紧。那天除草,远远看见地头有个蓬松的土堆,以为是本地蚂蚁窝,没太在意。谁料还没走近,一片赤褐突然如潮水般涌出,密密麻麻的,直叫人脊背发凉。我刚要后退,有几只已顺着锄柄爬上来,粘在拇指上。我下意识一抖,多数落了地,偏有那么两三只死咬着不放。没一会儿,指头像扎了根小火炭,烧得火辣辣地疼。

旁人赶紧喊我用清水冲。我照做了,痛感稍缓,可半小时后,拇指竟肿成了一根红萝卜。我自嘲:不过是蚂蚁罢了,农村长大的,还怕这小东西?便弯腰继续锄地。

回家说起这事,女儿上网一查,当即惊呼:“这蚂蚁危险,严重了可致命!”我没当真。谁知第二天,伤口流脓,肿痛更甚。在妻儿连番催促下,才去家门口小诊所拿药。那医生倒笑呵呵地:“没事,我这药管用,下次小心点就是。”果然,一服药下去,肿就消了大半,三服之后竟全好了。心里不由佩服:这赤脚郎中,还真有两下子。

菜地还是三天两头照去。医生的叮嘱虽然记着,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后来我们几个人仍轮番被咬,有人照旧去开药,我却懒得理会:反正过两三天,伤口也会慢慢平复。他们问起,我便笑着说:“大概是乡下人,免疫力稍强些罢了。”

后来,地里的红蚂蚁窝越来越多。又听闻开发商看中那块地,要建商品房。种菜的日子看来不长了,我便弃了那块地,转到起步一带,重新寻了块荒地。

新找的菜地靠近溪流,取水方便。原以为能安生种几年菜,谁料才一年,红蚂蚁又如影随形地来了,一窝一窝地盘踞在地里,仿佛这片土地,早已是它们认定的家园。

我蹲在菜地里,对着新发现的红蚂蚁窝犯愁。不知怎的,心头突然窜出一个可怕的联想——我忽然觉得,应该要把那些只为谋生而不断繁衍的外来人,和让我手指肿痛的红蚂蚁划归到一处。这念头让我浑身一凛,更像根毒刺,扎得我比被蚂蚁咬还要心惊。那一瞬间,我仿佛听见冬日的土地冻裂了,它体内有某种东西碎裂的轻响。

我怔在菜地里,连锄头滑落在地都没察觉。

我究竟在害怕什么?是怕这方菜地被红蚂蚁占了去,还是害怕那个我所熟悉的、秩序井然的旧世界,正不可避免地一点点被五彩斑斓的新模样挤走?我拄着锄头站在那里,一直盯着蚂蚁窝,倒像个守着老宅子的守夜人。可转念又想,我这警惕算什么呢?在更漫长的历史里,我脚下的这片土地,哪回不是敞着怀抱接纳“外乡人”:番薯、玉米、辣椒、小龙虾,哪样不是远渡重洋而来?如今不都成了厨间灶头的常客,成了一口口离不开的家常味。再往细了想,我总说自己是“本地人”,可往上数几代,我的祖先又何尝不是背包挎囊,在一片陌生土地上刨坑撒种、落地生根的“后来者”么?

红蚂蚁只是为活着,拼着劲想找个安身的地儿,就像溪水总得流向大海。而我也只是为活着,固守着脚下这一小方泥土。我们都不过是这苍茫世间,寻个安身立命之所的小生灵罢了。

起风了,溪边的芦苇沙沙作响。我弯腰拾起锄头,这一次,没再绕开那土包,只在离它半尺远的地方,用锄柄轻轻划了道浅沟。不是要把它隔开,是想做个记号。这道浅沟,像历史上所有沉默的边界一样,不是为了永久地分离,而是为了更长久地、试探性地共处。往后,在这块地上,我们各守一方,毗邻而居。

也许将来,我的菜地还得再挪个地方。直到此刻才明白,我这些年种的并非是单纯的菜蔬,而是在一锄一土间,学着跟这世界慢慢达成和解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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