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鲍国忠
千年前,宋朝博学之士龙昌期在福州讲学。他留下两首至今仍被人们引用的诗:“苍烟巷陌青榕老,白露园林紫蔗甜。百货随潮船入市,万家沽酒户垂帘。”“等闲田地多裁竹,是处人家爱读书。饮宴直尝千户酒,盘餐唯候两潮鱼。”
这两首诗的内容,都写到福州人饮酒的乐事。“万家沽酒户垂帘”,言当时酒风之盛。你看,万家沽酒,户户垂帘,“躲进小楼成一统”,何等温馨。“饮宴直尝千户酒”,则是酒楼聚众饮酒或居家厅堂喜宴之高潮情景了。当时福州的繁华,社会物质与精神生活的水平,由此可见一斑。
有人说,宋代是历史上人们生活最有品位的朝代,想想好像真是。那时的福州市井,雅士文化几成主流文化。读书,品茶,饮酒,吟诗,在许多史乘艺文中都有这方面的内容。士大夫文化广泛浸润于社会生活。说福州是“中国雅城”都名副其实。特别是南宋,以科举言,永泰县七年中便连中三位状元,成为中国科举史上的奇观。
要说福州历史,米酒是绕不过的话题。酒里的民俗风情,有血有肉,精气神十足。福州农家,家家户户自酿米酒,多为自饮和酬客。而城里,则是酒庄大批量酿酒了。福州民谚:一扛扛,二染缸,三当店,四钱庄。说的是最好赚钱的四大行业。扛扛,指的是酒庄出酒以酒坛扛酒的情形。染缸,指布料印染。当店,是典当行。钱庄,相当于私人银行。四业中,酒业居然排第一,说明当时酒消费市场之大。出土的福建宋代青瓷谷仓坛中不乏见到“粮库常满,酒库常开”的吉祥语,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宋代社会以酒为富为贵的情况。
福州米酒,名青红酒。柔醇而甘香,酒度不是太高,被誉为五谷之精华。既是适饮健体之琼浆,也适酒宴作乐之欢杯。别说人,连耕牛,在春耕辛劳时节,人们也是每晚以适量米酒为之解除疲乏的。此传统由来已久。在公社化时期,还在延续。牛酒与人喝的酒一样,只是“薄(酒精度低)”了些,由生产队队长负责酿造、保管、专供。
我的一篇旧作《我家乡的女人会吃热》曾讲到乡下女人坐月子必以米酒鸡汤进补的事。外地女人坐月子不喝酒,被福州乡下人认为不可思议。而福州女人坐月子喝酒被外地人认为不可思议。地域生活观念、习惯之差异,如此。
“一壶浊酒喜相逢”中的“浊酒”,一定不是蒸馏酒。像福州青红酒这样的滤糟酒,当属浊酒。浊酒,用来形容我母亲当年请客,用还未完全澄清的、含有少量糟粕的米酒,是最恰当不过了。她好客,有客来,顾不了酒未全澄清,便先瓢出来用了。往往是等到酒完全澄清,已所剩不多。穷人家里难得有清酒。
不管什么场面,只要有福州青红酒或老酒上桌,必有大杯喝酒,大言激将,人声鼎沸的状况。
喝青红酒最热闹的场面要数乡下人办结婚喜宴和正月办春酒。一家有喜,满堂共庆;一家有酬,举座共欢。体现民风民俗中有福同享的观念。在酒桌中话沧桑,叙人伦,谈国事,拉家常……增强人对社会的了解和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更可得抒豪怀,寄壮志,发忧思,悟人生的借势。
余光中能有如此美妙的诗句:“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便半个盛唐”,也是由于“酒入豪肠”。武松那打虎之胆,助的也是那三碗酒。
李白“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的感叹,虽偏激,也仍是其高深见识。
让人尽兴是福州人劝酒的指导思想。不劝酒是当下的酒桌文明,而传统民间酒桌,主人不劝酒会被认为吝啬或不够敬意。上世纪80年代初,我一个弟弟结婚,父母办酒15桌。作为长子,我“擎旗头(带头)”,逐桌逐人敬酒,先自干一杯,再请对方喝之。我人人敬过,把诗仙豪言“会须一饮三百杯”落到实处。可见我年轻时,还真有点儿酒胆与酒量。现在不行了。我那时的豪放,完全是因为高兴和希望客人尽兴喝。福州人好客,福州乡下人尤其是。
酒是一种精神食粮,也是一种哲学。诗人艾青有句诗,大意是:酒是可爱的,有水的形态,火的性格。这是迄今对酒的物理定性最精准与优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