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孔亮
年逾不惑，一切平淡无奇。生活的幻灯片往往陷入循环播放的状态：妻子高兴或生气时看着我的眼神，我斥责或逗弄儿女们的腔调，儿女们斗嘴时的用词，母亲于心不忍地唠叨，甚至他们某个场景的某个动作……当脑海中闪过一丝记忆，猛悟不久前的某个时刻不也是如此嘛，我便在当下的情绪中刹车，慢慢停下来，或淡然，或失笑。是啊，天天柴米油盐酱醋茶。岁末回首，去年如此今年如此明年估计还是如此，哪好意思做总结哟。
孩子们期末考成绩的大竞猜一进入尾声，就来到岁末。凛冽的寒风，为他们捎来的哀愁是暂时的，因为新年还没到，失意的人儿早在岁末就许愿了，于是哀愁又会借助风势，像落花一样随风而去，他们脸上会很快露出晴云。有同事问：“你教育孩子佛系吗？”我苦笑：“装作佛系吧。”回头，我又黯然地翻出陶渊明的《责子》诗默读几遍。其中几句：“阿舒已二八，懒惰固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你看，大诗人也叹息儿子们一个比一个不成器，不是懒惰偏科，就是文盲吃货。古人年龄按虚岁计，其中双胞胎“阿雍、阿端”要是穿越到今天，该读初一，“不识六与七”如果翻译为“不会拼写six和seven”，可谓与时俱进也。
岁末得放空一个早上，赖床专用，“报复”一下平时起早贪黑的作息。不用六点多起床开车送女儿上学，不用写东西，脑子再清醒，也要任性躺着，或者把枕头垫高高的，打开床头灯看几页闲书，或者半躺着刷刷手机，过会儿累了再睡回笼觉。母亲早已给孙儿们煮好饭了。她在每个清晨给中年的儿子和媳妇许多底气。
傍晚有空，我得系上围裙露一手，做一锅酸辣鱿鱼汤。十几年前，网上还没有各种教做菜的视频，有一波同事很喜欢我做的这道汤。福州传统的酸辣鱿鱼汤，似乎不放辣椒。有人问，辣味呢？取决于胡椒粉。当时的我不忌口，被川菜辣得上头，做鱿鱼汤除了放胡椒粉，还加一根鲜辣椒和一勺老干妈。有一两回在单位用电灶咕嘟起这么一锅汤，大家捧着各式各样的碗排队盛汤，我捏着大勺，装模做样地手抖起来，一阵欢笑声犹在耳旁。妻子也爱喝。我一做这汤，她就说你系上围裙，还以为是什么节日呢。
接下来的日子不能偷懒。每到岁末，我都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写几副春联，给家附近的亲友们送去。他们知道我忙，都说没空不用写了，去年的还很新呢。这哪能呢！一年下来，大家送用的送吃的，有事都是他们帮衬，我就抄抄写写几副，涂个恭喜发财、万事如意，写诗填词的各种清高要求都抛去，只要意思中听、让人乐呵就行。
自家的春联得拖到除夕前两天才写，我要认真查找或构思文本内容。两年前，我们搬进石竹山边的新家。我倚着书架，创作一联：“事顺家和居石竹，书香春暖爱林泉。”飘然了好几天。这是新小区，除夕分外寂寥。我们坐在新家客厅里看着窗外遥远的烟花，虽然冷清，但心中依旧不倦地憧憬着。
第二年，得换对子了。我很喜欢一副老联：“句里江山随指顾，堂前水木湛清华”，然而看看膝下这双儿女，你们是多么平凡的小孩啊，“清华”就免了吧！继而又自我安慰，“清华”就是说景物秀丽而已，写呗。于是哄儿子，教他写。望着他认真拿笔的样子，我恍恍惚惚，似乎又向他们的未来充值了一些希望。
岁末得准备现金，给双方家里老人，也给孩子们一点。女儿三岁的除夕，也得了不少红包。她把红包放在枕头下，甜蜜地睡去，半夜就被我掉包了。大年初一早上，她掀起枕头，撑开红包袋口子，脑子懵懵的，红彤彤簇新簇新的大钱，变成两块五块的零碎纸币了。我赶紧说：“这钱呀，叫‘压碎钱’，昨晚你把钱压在枕头下，天亮就被压碎咯。”幸好她不会加减法，勉强接受了我的“压碎”之说。女儿长大了，听我说起这个老故事，她的眼睛还一瞪一瞪的。
岁末福清，尤其是乡下，家家户户炸海蛎饼，能香透整个村子。岳母知道我爱吃，每回炸海蛎饼都收拾两大盆，一边交给妻子，一边催：“快回去，给他吃，冷了就不好吃了。”我大口大口嚼着海蛎饼，满不在乎地对妻子说：“我是先爱上海蛎饼，才爱上某个福清姑娘滴。”她听了，呵，竟然不生气。
福州地区，最好吃的海蛎饼当属福清。它明显不是福州人的最爱，馅儿中没海蛎，也敢叫“海蛎饼”；它是福清人的最爱，他们喜欢用现撬的海蛎。一位福清高山好友写过一篇关于海蛎饼的散文，俨然把他的老家夸成了海蛎饼风味的制高点。我没意见，心中只有向往，那是裹着浓郁海洋气息的海蛎，与黄豆、大米、紫菜、包菜、瘦肉组成了一道令人难忘的山海福味。
晚上得空，陪母亲看一会儿电视。母亲二十八岁（虚岁）生的我，如今苍苍白发。我掐指一算，扭头对她说：“过了年，我四十三，你就六十啦。”
妻子大笑，怎么算的，少了十岁。
我一愣，又将错就错，望着母亲说，你能年轻十岁，比什么都好。
她们笑我痴，笑出了泪。
我笑着，也笑出了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