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邵永裕
四月的一个周末,我与妻子一同去拜访高中毕业时教我们数学的汪老师。
高山天气,虽然春暖花开,但乍寒还暖。黄昏时刻,汪老师正坐在轮椅上吃饭。抬眼望天边,没有落日晚霞,只见西边天际,透着与别处不一样的光亮。
来过两次老师家,便熟门熟路,携着妻子径直走向汪老师的居室,老师还穿着厚棉衣。“汪老师好!”我折过墙角就开始呼唤。连呼了好几声,他没有回应,与之前来时他热切而敏捷的回应大相径庭。
门没有关,刚入室内,由于内外光线差异,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觉轮椅上的人,老态龙钟,不像从前的模样。听到我的呼唤声,过了片刻,老师才慢慢反应过来,迟缓地抬起盯在轮椅横板上的双眼,把呆滞的目光瞅向我俩。
也许因为逆光,老师什么也没看清,即使看清了,由于久违的缘故,他认不得我们,应答声是那么的迟疑和吝啬。“你认识我吗?”他像启动搜索引擎般,在显现答案之前不断地转圈圈,并以疑惑的眼神盯着我。我追问了好几遍,他似乎才缓过神来,不断地摇着头,把眉心结成“川”字,带着尴尬表情,不好意思地答道:“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谁。”“你是谁?”他反问道。“我是永裕,她是秀敏,记得吗?”顺着我的话音,老师又苦苦思索着,嘴里不断重复着我俩的名字。认真一听,他嘴里吐出的声音,又只是我俩名字的谐音。片刻后,他以恰似我们当年答不出他提问的窘态,以歉疚的语气,又重复一次:“你们是谁,我真的不记得了。”距离上一次探访,不过3年时间,然而,汪老师判若两人,我不由得感到心酸。
我随手按启门边的照明开关,房里有了一抹冷色的白光,比刚进门时敞亮了许多。端详着老师面容,他依旧如从前般慈祥,但眼神略显呆滞,身体已欠协调。他中风后右边手脚无力,便学着使用左手拿汤匙,别扭地舀着搁在横板上的番薯饭往嘴里送,动作是那么吃力。过了许久,铝碗里的饭吃了个精光,可始终不见他动过面前的几道菜。小碟里的菜,炊煮过多遍,变了颜色,我已认不出它是什么。
20多分钟后,我与妻子反复以他印象最深、记忆最美的事来唤起他的记忆。老师的记忆如同电脑重新开启电源开始忙碌地运行。他侧过身子,转动不再灵动的眸子,拖着低沉的咽喉音嗫嚅道:“越看越像,越看越像,现在变了……”“变老了?”我问。“不,脸蛋变圆了。”明显,他记忆中的我还保存着当年的印象。那时,挑灯夜读,复习迎考,衣带渐宽人憔悴;现在体重增加了20多公斤,脸庞有肉,不再瘦削,也不憔悴。“哦,记起来了!是邵永裕呀,前一次还来看我,我怎么老记不起来?老了实在没用啦。”他深深地自责。“老师,都怪我不常来看你。”“你是同安丹洋人,还有一个叫庆国的,是吗?”“庆国离开三中不久,就去了新加坡,已定居了。”他还记起了我同乡的多位同学。“张秀敏,也记起来,字写得很工整、很漂亮。你爸当过一中、二中、三中的校长,是吧?认得,认得。”师生感情一下子拉近了。老师当年喜欢跟同学聊天,解除烦恼,减轻压力的样子,重现在眼前,温馨如故。
短短的二三十分钟,老师激动了好几次。他不知是出于年老体衰的自怜,还是刚才失忆的自责,只见他时而沉思,时而委屈得像孩子一样,脸部扭曲,号啕大哭。随即,他又扯下胸前的围布,抹着婆娑的泪眼。这一连贯动作,也搅得我双眼迷离。老师从前谦恭敬业、循循善诱、关爱学生的一幕幕往事,从脑海掠过。仿佛间,又闻到他身上熟悉的烟草味,思绪回到了那艰涩的中学时光。
那年,与我同分数的同学,被重点大学录取了,命运却把我留在三中“回炉”(复读),汪老师成了我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其时,念文科的同学都怕数学,我数学高考成绩却得了文科班第一名。老师见我英语“短腿”,便关心我的英语成绩。为了恶补英语,他特情处置,允许我不上数学课,去听英语课。老师的关爱、鼓励,支撑着我顶住压力,消却内心的自卑,艰难地度过“回炉”岁月。
屈指一算,汪老师教我时已56岁。他不但冲在一线,还担任毕业班班主任。他敬业、关爱学生的举动,被无数同学铭记,至今让人津津乐道。张、郑、章、李、方、余等同学,哪个不是在他的精心辅导下,一个个成为黑马,如愿考进名校?
面对老师的老去,心里一阵发慌与不舍。想起老师像蜡烛般燃烧自己照亮学生;像春蚕一样吐丝织帛温暖他人,陪伴成长,多希望他退休后,能身强体健,老有所乐,安享晚年。遇见我们,还能续上曾经想说不敢说、想说却没有时间说的话语!
我知道,人生规律不可抗拒。即使这样,我仍祈愿老师您慢些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