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鱼
小时候,一颗皮薄肉厚的荔枝(音:lie55 jie55)便能消尽长夏的酷热。有一年,暑假回家太晚,家门口的荔枝树已经被采摘过了,枝头只剩下几颗零星的果子。我正眼巴巴望着,站在一旁的舅舅忽然纵身一跃,摘下两颗荔枝塞到我手中,对我说:“古城应该故有好価,侬家齐去抛蜀环看看,蒋其(古城村应该还有不少荔枝,我们一起去转一圈看看,怎么样)?”
说走就走,在翻腾的热浪中我们驱车向深山行进。沿途唯有阳光透过果树,留下几片泛着荔香的阴影。从上洲到古城,每走几步就有卖荔枝的小摊,不过慵懒的摊主们早已在竹椅上打起小盹儿。舅舅几番停车问价:“蛀核荔枝蜀斤若夥(小核荔枝一斤多少钱)?”所谓“蛀核荔枝”,就是一种产自本地的核小而瘪、果肉肥厚多汁的荔枝。“会甜儥(甜吗)?”妈妈追问道。“野甜吓,今旦正摘其,蒋蒋儥甜(很甜的,今天刚摘的,怎么会不甜呢)?”摊主顺手剥开一颗递给我们,“汝各侬试蜀试(你们尝尝看)。”味道确实不赖,所以尽管有点小贵,我们还是买下了满满一袋。
假日时光随着山间溪流汇入江河远去。暑期尾声,树上的蝉声逐渐沉寂,铺排的江浪送来肥美的河鲜。虽然“摸蚬囝(挖蚬子)”只问潮汐,少关乎季节,但数经品鉴,初秋时节的蚬囝(音:liu33 iang33)的确是最美味的。蚬,福州的方言俗字也写作“、蟟、流”等。
“汝帮我觑蜀觑江礼水汐去未,我等囇就骑车过来摸蚬囝(你帮我看看闽江退潮了吗,我等下就骑车过来摸蚬囝)。”电话打来后不久,舅舅就提着水桶和渔具出现在我家楼下。到了江边,因为不会游泳,我被他们限制了活动范围,只能在浅滩上寻找拇指粗的小洞,一颗一颗地挖蚬囝。熟悉水性的舅舅和姨姨则会走得更远,用自制的网兜捞蚬囝。周围如有石滩,姨姨还会用榨菜当饵料钓蟛蜞,挥钳横走的“蟹将”就这样被收入囊中。
因为去外地上学,现在我很少在家过中秋,心心念念的蚬囝便许久没有尝到了。一次视频时,眼尖的我一眼就认出了桌上的爆炒蚬子:“舅舅复去摸蚬囝啦(舅舅又去挖蚬子啦)?”舅舅在画面里朝我挥手:“等汝转来介带汝齐去哻(等你回来再带你一起去)!”“正是正是,等阿琳转来,侬家介去螺洲大桥许边客佻(没错没错,等阿琳回来,我们再去螺洲大桥那边玩)。”推杯换盏间,微醺的大人们已经聊起了来年的邀约,有人说要去龙祥岛买蟛蜞酱(音:pang21 ngi21 juong213)和甘蔗(音:gang53 njia213),有人说要上山“讨笋(挖笋,福州话也叫“掘笋”)”做笋丝。我在电话这头安静地听着,心想,或许这就是闽侯人依山拥江的幸福吧!
犹记大学食堂里贴着苏轼《新城道中二首(其一)》中的那句诗:“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芹烧笋饷春耕。”今天的我们已渐渐远离稻田,“曲蹄(音:kuoh55 le53)”人家已定居陆上,不过渔耕之风依然沿江荡漾,潜伏在我们的味蕾中。从舅舅还有身边亲朋的身上,我看到了“坡仙”笔下的松弛,那种贴近生活的诗意。他们懂生活,爱生活,带我蹚过与荔枝树为傍的溪水,翻过芦苇萋萋的沙洲,领略着四时有别、甜咸各异的家乡至味。
它们,满足我的“福州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