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岁寒心
小时候,我对敲着竹筒走街串巷吆喝的挑货郎素怀恐惧之心,此缘由说来话长。
幼时,乡间有些人最爱拿孩子逗趣,看到孩子被吓哭或者跑掉,那没有分寸的笑声,真是令人讨厌。父亲是这些人中的一员,而我也是众多孩子中的一个。
不要误会,父亲对幼时的我,是极其疼爱的。远方一亲戚,每每来家做客,必然会在父亲对我疼爱的举动中发现我:“这个,就是当年差点被卖掉的孩子吗?你看,现在留在家里,你对她还这么疼爱,幸亏当年没卖掉啊。”
“我是一个差点被卖掉的孩子”,就这样,在刚懂事的年纪,在亲戚们不经意的多次闲谈中,我有了这种想法,这想法如同坏种子种进我的心里。在那时的家乡,差点被卖掉的是特例,真正被卖掉的,却是常例。家乡的常例,让那些亲戚们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样的问候对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自那时开始,“恃宠而骄”有了分寸,那罩着亲情安全感的帐篷不经意间被焚毁了一角——这也是好多年后我才意识到的。
亲戚们反复的提醒,父亲奇特的脑回路,在这件事上找到了乐点。每当我调皮或者他纯粹想捉弄我的时候,就会很大声地喊道:“末代(家里的老幺)!那个挑货郎走到桥那里了!他快走到我们家了!”
那个挑货郎到底是谁?众多买主中的一个,据说当年家里以养鸭为生,但后来不知为何沦为挑货郎,这仅仅是父亲说的版本。
买主的版本甚多,家人们也时常“温习”——对他们而言,这是过往,是忆苦思甜,毕竟我并没有真正被卖掉,所以无需避讳——
姑姑的版本:当时已经找好买家了,对方先下了定金(一大箩筐的光饼),想过来看看你,结果你二姐抱着你躲在奶奶的灶台旁,大家都找不到,所以没卖成。
一大箩筐的光饼,就可以定了我?素来矮小的二姐,当年仅六岁,抱着襁褓中的我,东躲西藏,最终躲在奶奶灶台旁,躲过了这笔买卖。这故事,果然是越听越让人心酸。
母亲的版本:哥哥知道你要被卖掉,就试图找同村里没有生育女孩的家庭,特别是和母亲关系亲近的阿姨,怂恿她们买他的妹妹。哥哥开出的条件非常诱人:你们买了我的妹妹,既有了女儿,又不用操心,因为我和我的三个妹妹一定会帮你照看她。
既有了女儿,又不用花太多照顾的心思,十岁的哥哥,算盘替别人打得“噼啪”响。母亲说他哪里知道抱养人的心理:哪个抱养孩子的,不怕孩子大了,知道亲生父母,到时替人白养孩子了?母亲嘴里的哥哥,接受现实,却不完全接受,狡猾异常,十分好笑。
二姐的版本:那个伯伯,经常来我们家,照顾父亲的生意,夫妻俩都非常善良,只生两个儿子,很想抱养一个女儿,可母亲因为他家的信仰和我们家不同,拒绝了他。
这几个人的版本,具体而又形象。相比,父亲的版本,笼统模糊,除了买主,再没有具体事宜,可越笼统越是吓人。这个版本究竟是真是假,至今未有定论。也许只是因为这个挑货郎,时常经过我家,让父亲一时兴起,有了额外的版本。
要那挑货郎一出现在父亲的视野里,父亲的喊叫声必定响起。父亲一喊叫,我就立马冲到门口,往左边桥的方向寻找。因为这是个小拱桥,只有他走到拱顶时,我才能看到他。拱桥的高度和他的高度叠加,在一个六七岁孩子的眼里,显得那样高大吓人。
素爱乱开玩笑的父亲,是懂得拿捏吓唬人的时机。
事不宜迟,我返身立刻冲到二楼卧室,将门反锁,躲在门后,瑟瑟发抖。年少无知与懦弱相拥,让那个坏种子迅猛发芽抽枝,那个压根听不到的脚步声,如同咆哮的狮子,随时吞噬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那个靠着一扇反锁的门带来安全感的“末代”,从来都没有告知过疼爱她的父亲,她是极其恐惧的,一如父亲从来不知道玩笑的分寸。
我们都带着某种认知的缺陷,让那挑货郎,渐渐成了我当年的噩梦。
直到我有了自己的子女后,才知道这样的噩梦,如同在梦里被人追赶,无力奔跑,费劲且无奈,但它仅仅是噩梦,会有醒的时刻。
被焚毁的帐篷一角,有了被修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