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茜
闽地自古八山一水一分田,所谓山,多为丘陵。出福州盆地北门,盘桓上山公路,经森林公园东门到北峰,群峰相连,宛如丛林,溯溪水再上,出山口,眼前豁然开朗——“山开旷望旋平陆”——便是九峰村。
惊异间,我抬手点数山峰,身体旋转360度,果然见九座秀峰团团相围,仿佛莲花九瓣,又仿佛迤逦的城垣。内中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鸡犬相闻,连叠美池,溪流逶迤。村东溪口上横卧一座有了一定年岁的“小赵州桥”——双溪桥,它将奔流而来的吊月溪、兰洋溪合二为一,也将两岸人家接通。
缘溪古树蓊郁,犹如墨云朵朵,左岸为枫,右岸为柿。枫树枝叶稠密,正在转红。柿果青青排满枝条,粉粉白霜覆皮,鼓鼓的果实上四等切分线脉已隐约可见。张张柿叶阔而浑圆,柔软可爱,任银色叶脉游走绘画,方寸之间有天地。
溪畔新建仿古亭廊,格子窗、月亮门、美人靠,透着古朴典雅与诗意。汉服古装青年男女,三三两两飘逸其间,仿佛大唐《丽人行》。远处蜿蜒山根上,大长条排屋一段段自由坐落,石基白墙灰瓦组成的它们,犹如是从大地上生长而出的。
全村人口八百多,耄耋寿星就有近百人之多。那个93岁高个子奶奶,曾给地下党送过情报,而今耳不聋眼不花,身板周正、腰杆笔直、声音洪亮、脚步轻快,令我目瞪口呆!不由想起《黄帝内经》说的,人活百岁为常态。
“三排屋”是由三座排屋组成的地名,也曾叫三排屋生产队,单单一座排屋就住过一百多口人。排屋前多植乌桕,高拔挺立,红叶正艳,如霞似火,闪耀旷野。三口莲池依着弯绕木栈道,口口相连,跌宕而下入双溪。池中晚莲叶花均贴浮于水面,玉盘卷边,油亮泛光,粉花白花合拢着塔状黄流苏莲蕊,灯盏般微微移动;依岸香蒲慈姑美人蕉再力花,一丛丛牛高马大,盛气凌人;岸上细叶矮芦苇,叶丛柔如泉水,拱举着一捧捧奶油色毛茸茸的穗絮,宛若一匹匹小矮马在漫步。置身于此美妙的自然景致,让人全身细胞都清醒活跃,诗情画意,如镜像悬浮。
吊月溪、兰洋溪呈Y形直下峰壑。“吊月”二字引人遐想联翩:浩瀚夜空,明月垂吊,如轮如船、如勾如眉,倒映澄澄溪水,猴们见状急急上树,悬首衔尾,触水打捞。溪畔冲积土上,牛卵坨园、桃园、青竹园夹着旧枕木小径,一派动静相宜的田园牧歌风光。
溯回吊月溪,清川随山弯转,可谓趣途数里。一眼清泉在一座山麓中与我谋面,若不经人指点,想必过往千万趟也是不得相见。它静卧于密实灌丛中,水质洁净,无声无息,轻轻流淌。取出水杯接饮,慢慢啜品,清冽甘甜,直透心田。
绕过几重山隈,抵达早涌泉寺60多年建成的千年古刹——镇国禅寺。庙宇正在修缮,院内电锯鸣唱,红粉飞泻,似乎大红油漆泼洒一院。硕大的方木码叠成堆,苍黑表层透出丹红,工人师傅说这些方木叫红木。难道红色木头就叫红木?不得而知。因那木料红艳得诱人,我抓一把碎木屑,仔细嗅辨,木香幽幽扑面。
正殿背面供奉一尊千手观音,正对门口的一株千手丹桂树。驻足门边,环视左右——门内门外,突然感慨万分,泪水盈眶。一株桂花树,得缘此处,日夜对视千手观音,树身竟也成千手状。细观,一根树桩两米高处分成两桩,两桩再长一米分成四杆,四杆再长五十公分变八杆……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八分十六…..直到分为数十杆,再杆杆直立向上,完完全全改写了来时的模样。
我从事园林工作数十年,观察树木成癖,可从未见过这样的桂花树。这是什么力量?什么意念?创造了如此奇迹?环视左右,门内门外,天地静穆,时空无声,不由惊魂失魄。
寺院门外还有两株银杏树,依着上来的小路左右各一株,山民世代相传是朱元璋亲手倒插种下的。朱元璋是否到过这里,没有文字记载,银杏树倒插能活亦已颇具传奇。这两株银杏的确有其奇异之处,根根枝条如天花垂盖、宝铎珠幡。银杏枝条从来只是斜上伸展,哪有宛如垂柳丝丝飘逸?只能感叹大自然才是法力无边。
溯回兰洋溪。两旁高峡抻着一溜蓝天,几个转弯,气温骤降,寒气袭人。威鱼(九峰方言)、宽鳍鱲鱼、花边鱼、白鲫鱼犹如星斗闪烁溪中,花边鱼鳍橙红艳丽,威鱼喜搏激流,翻转道道白光。我不知道是溪流复制了满天星宿,还是星空中也有一条条闪动的小鱼。
棺材潭是兰洋溪的“仓库”,水流手持岩块以数万年的无比耐心,开凿出一方数十米的地洞,它的用意似乎在于警示和保卫。两只黑蝴蝶穿着绣有两大块梯形靛青的裙子,携着微小的水晶鞋,飞过水雾,在花瓣上的停留短暂而轻柔,怀着随时告别的哀怨,像逝者通过回忆进行的抚慰。一道兰洋瀑,奋力撑开夹持着的岩峰,悬挂出巨幅“水之灵”画作,瞬间点燃千万双明眸。瀑流腻着壁石,丝丝缕缕,缠缠绵绵,契若金兰。
兰洋溪、吊月溪,千回百转入九峰;双溪桥、大排屋,近入千家散花竹。良田美池,九峰村墅是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