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万春
20世纪50年代,沙溪边的古镇凤岗,偶尔有船民上岸卖鱼虾。时近端午,我和母亲在门前包粽子,一位赤脚渔夫来兜售。据说,渔夫来自省城上渡,四处漂泊,以水为家。那头胡子鲶五六斤重,我们吃不起,母亲摇了摇头。渔夫屁股后跟着一位娇弱的小女孩,同样赤着脚,身着“摇机布”(一种蓝色麻纱土布)短衫,许是走累了,阴雨天里两个瘦削的肩头在发抖。细看,她的双手捧着一大碗沙蚬,苍白的瓜子脸上露出一种渴望。我鼓动母亲买下蚬子,还送给她一串肉粽子。母亲是念佛的,临走又亲热地把女孩搂住,用鲜红的绸条给她扎了一双蝴蝶结。邻居阿婆看出了端倪,取笑说:好啊林家嫂子,那妹妹瘦弱了点,但一双眼睛却水亮水亮的,假使能留下,刚好和你儿子配对。
岁月倥偬,人间有情。从文以来,我一向喜欢郁达夫的文字,他的《闽游滴沥》富有人情味。在一篇写福州的散文中他说道:“此外的一族,以水上为家,明清以后,一向被视为贱民,不时受汉人的蹂躏,相传其祖先系蒙古人,自元亡后,遂贬为疍户,俗呼科蹄。科蹄实为曲蹄之别音,因他们常屈膝盘坐在船舱之内,两脚弯曲,故有此称。”这时,我才把疍民和当年的渔家父女对上号,时而为他们惨淡的命运惋惜。
我还知道,疍民的起源有多种说法,有说是古代陆上百姓为躲避战乱迁居水上,有说是古代色目人移居于江河,但多数志书记载疍民是秦汉时期亡国于西汉的古越人后裔,难怪他们也信奉蛇呢。福州疍民分布在闽江与乌龙江流域,以帮洲、苍霞洲、上渡等地较多。他们居住在五六米长的连家船上。船前甲板为疍民撑船的地方;中间船舱供人坐卧;船尾有生火的铁皮灶。有的人终身没有穿过一双鞋袜,风吹日晒黑脸膛;而妇女不缠脚、不束腰,袖口镶有黑布条,一双大耳环,脑后梳田螺髻,髻尾朝上。自古以来,陆上人对疍民多有歧视,不许上岸居住,不许参加应试,不许汉女嫁给疍民。清末有几朝允许疍民捐官上岸,马上就有讥讽疍民的民谣流行:“摇船摇船啦,曲蹄做老爹,少爷担粪桶,小姐去踏车,厅中人客喊恭喜,房中奶奶脱跣骹(打赤脚)。”
随着历史演变,疍民基本上与汉人同化了,使用福州方言,可仍然保留其独特的习俗。福州民间有“官三民四曲蹄五”之说,即官宦人家在农历十二月二十三祭灶,平民百姓家在二十四,而疍民只能在二十五。过年期间,疍民们会带着孩童,沿街挨家献上疍民歌谣和祝福语,向大家换取糕粿等年货。“姑嫂双双贺新年,红红伞灯挂厅前;好糕好粿送奴去,金字牌板立门前”“旧年过了又新年,生意兴隆赚大钱;恭喜发财平安过,送奴糖粿过门前”等。还有“盘诗”习俗,有月光的夜晚,船对船打过招呼,男女青年对唱,你侬我侬,缠缠绵绵,以至产生情愫,如“日落西山夜昏黄,点起油灯照孤房;日里想哥想到暗,夜里想哥到天光。”一首首盘诗,让疍民忘记了人间不幸和水上生活的清苦。
后来,在政府扶持下,福州连家船终于消失在烟波江上,疍民住上了楼房,改善了工作和生活条件。我从老家退休后,受聘到省城媒体十来年,一直想采访疍民题材,他们的繁衍变化、喜怒哀乐。但谈何容易啊,主要是他们落地生根,已和普通人打成一片,桔橘不分;年长些有故事的,又闭口不谈当年,生怕被人看不起。直到去年我才圆了梦,姑姑的小孙女小丽的女伴小郭正是疍民后代,性格活泼爽朗,她愿意接受采访。
小郭在一个幼儿园工作,豆蔻年华,嫩得像一根葱。我去的时候,她正在花圃里教《月光光》。满园鲜花,一群孩子列队朗诵:“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小郭对我说,她的父辈就上了岸,政府补助建了幢吊脚楼,红漆地板绿窗纱,起居还舒适。夫妻俩当搬运工、清洁工,抚养三个子女长大。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哥脑子好,如今是一家民办企业大老板,家大业大;二哥会读书,考上区机关公务员,去年春节刚喜结连理,新娘子是同事,夫唱妇随。小郭自己从小爱唱爱跳,念的是幼师,毕业不久就由老校长推荐到这里。琴声悠悠,“……洪塘水深不得渡,娘子撑船来接郎”。一举手,一投足,柔韧的舞姿如天鹅湖里白天鹅,尤其是那双水亮水亮的眼睛,让我想起当年老家门前卖蚬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