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春兰
我的老屋哩有个响亮的名号,叫“聊自可娱”居,是老家规模宏大的古建筑群里最出名的民居。然而,在所有戴氏长龄公子孙心目中,它就是实实在在的老屋哩,轻声一唤,老家话软糯的尾音在心上一颤,一扇沉重的木门吱吱哑哑地打开,原木清香混合着青苔气息扑面而来……
从蹒跚学步开始,老屋哩便承载了我最温暖的记忆。我们呼啸着在里面追赶打闹,银铃般的笑声悬挂在飞檐上滴溜溜打转,点亮了每个平凡的日子。在幼小的我看来,老屋哩三落二进的院落,十多个房间,500多平方米,简直宽大得无边,可以让我们这些小孩子横冲直撞地撒欢。木门后开开合合,后面都可能藏着秘密与惊喜,每每让我们兴奋得尖叫不已。
老屋哩分正栋上厅、下厅、横屋和后骑楼,杂居着三四家人,记得是矮哥、八嫂、毛毛几家。随处摆放着农具、各式木制家具、风车柴草,甚至牛栏、猪圈、鸡窝。因了客家人特有的勤劳,每家虽不轩敞,也归置得整齐有序,门窗也绝少虫吃鼠咬的痕迹。平日里,呵斥孩子声、鸡鸣狗叫声、做饭炒菜声,充斥了老屋哩的每个角落,把老屋哩的每个日子渲染得活色生香。哪一家做了新鲜的粄子,哪一家婆媳又拌了嘴,哪怕只是谁家买了一斤肉,在老屋哩都明明白白地写着。
坐北朝南,老屋哩最是通透通风。门前甬道有几块很大的黄蜡石,任人坐着趴着,四周的风呜呜地吹,炎夏里也很快便带你进入甜美的梦乡。冬日,我最爱靠着老屋哩的封火墙,听晒太阳的老人们讲古,也讲戴家的田头黄家的地尾,声音始终高亢响亮,简直就是地方新闻台。阳光一寸一寸地抚摸过浑厚的青砖,那温暖和细腻至今触手可及。
上学了,识字了,当教师的父亲便牵着我的手带着几个同龄的孩子,来到老屋哩,对着门楣上面行云流水般的字,教我们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聊可自娱”。父亲又讲道:我们的太公凭着帮人赶牛放马,存了本钱后做生意,一点一点积攒起来发家,挣到钱后,在三洲老家做了两三栋房子传世,以老屋哩规模最大。“你们要记得。”父亲的眼神变得很庄重,“‘聊可自娱’这四个字出自最早的诗集《诗经》‘聊可与娱’。太公主张耕读传家,只有耕种、只有读书才可自娱可传世,而不要太把名利放在心上”。
那天下午,阳光倾斜而下,门前的鹅卵石小径闪着光,高达三层楼高的老屋哩矗立在碎金般的阳光里,历经数百年风雨丝毫不欹斜颓塌。我脑子里恍然出现这样的场景:在那久远又落后的年代,我的祖先请来的工匠们正热火朝天地工作——石匠们一层石灰一层青砖一丝不苟地一路沿线砌来,木匠们在从深山中逶迤而来的巨木上一笔一画地凿、刻、刨、雕,小工们抬着大理石条抬着沙子整齐地喊着号子,他们的汗水,渗入地里砖里木头里……
我仿佛一下长大了,第一次严肃认真地来参观老屋哩。黑瓦,青砖,高高翘起的兽角飞檐,屋檐下雕刻着兰草蔓延。跨过石条门槛,踏进青石板地面,便是正栋。分成上下厅,上厅的正面也和其他宗祠一样供奉着太公太婆的绣像。中间留有天井,种植着一排建兰,花开时别样馨香幽远。四角是一抱有余的厅柱,两边各有两个房间,门窗都是木结构,精雕细刻着兰草人物、凤舞牡丹、鳌鱼吐瑞等纹样,栩栩如生,显见功力不俗。
我更喜欢到横屋。从大门旁的角门进来,左厨房,右房间,往前是客厅饭厅,正对着天井,种植桂子铁树,边上有条甬道跟正栋相连。最妙的是天井两边各做了一排木制美人靠,供人休憩小坐。
我曾和秀无数次在桂子花香中坐着读书闲谈,消磨过许多年少时光。抬头,便可看见二楼楼板上雕刻着奇形怪状的纹饰,有圆有方,非兰非草,很令人费解。我们仰头研究许久,突然在某天灵光乍现:那繁复的花纹里镶嵌着一个个美丽的字呀!看,左边一上一下刻着“高朋”,右边刻着“满座”,多么巧妙绝伦!多么不可思议!
我们一发不可收,又在大厅头顶两侧窗扇上发现“宜交尽鸿儒丰时无白丁”“ 居家惟勤俭处世在读耕”等对联字样。那个下午,我们解读出老屋哩深藏的秘密,小小的心几乎骄傲得马上要迸裂!
后来,我家迁往县城,难得回乡,却见老屋哩渐渐破败。眺楼下堆放了各家柴草,某次失火,幸得及时扑灭,楼板残缺,墙面熏黑。八嫂逝去,毛毛外迁,秀也嫁到外地,昔日的热闹似已被风吹雨打去。
近几年,老家随着个大味美的杨梅、脐橙声名鹊起,国家湿地公园里荷香四溢,人们来采摘果子,来赏花休闲,整日里热闹非凡。我欣喜地看到,老屋哩也悄悄发生改变——眺楼重新修复如初,墙面洁白,柴草被清理干净。屋里屋外残破处都被小心翼翼地用石灰用木板照原样补缺补漏,修旧如旧。老屋哩就像被梳洗过,却未涂粉,自然得体,雍容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