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赖华
洪塘数百年的历史沉淀在洪塘老街。
洪塘老街外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街巷里低矮连片的柴栏厝,门扉紧闭,墙体因年久而发黑;街巷转角的红砖围墙、高大的白玉兰树、硕大的龙眼树遮天蔽日;外墙用青石条垒砌而成的福州市洪塘大粮仓,挂着“福州市历史建筑”的牌子。街巷里的时间似被暂停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少有繁忙景象。然而,曾经的洪塘是南北货物集散重镇,人文兴盛,充满张力和血性,“一状元、三尚书、五十七举人进士”,明嘉靖至万历年间,更有着“科科不断洪”的传说。
闽江遇南台岛一分为二,南乌龙江、北闽江(又称白龙江),而后在马尾罗星塔下合而为一,流向东海。洪塘在南台岛北端,地处福州城西郊,古时连接福州城区与闽西北、闽中、闽江下游沿海县区的交通要地。乌龙江洪塘段,地势平坦,短短不足千米的江岸有三个渡口码头。洪塘成了闽江上下游货物集散镇,尤以清末民初最为昌盛,其上境、下境、半洲境、状元境,四境三条石板街上布满南北京果店、酒肆、茶楼、米行、布店、糕饼店、金银铺、药店、典当行、酱油厂……各行各业在此落脚。
在状元街偶遇两位吃早点的洪塘老人,与他们闲聊。说起洪塘古街曾经的繁荣,他们眉飞色舞。他们口中的洪塘是“黄塘”,说打小起这街上都是商铺。他们随手一指街对面的房子说:“那曾经是供销社,卖虾油、酱油等日用品。”“原先街巷极小,石板路面,仅一米多宽,猫可跃至街对面的屋顶。”“因为街小,马车都不让进来。同时不让进街巷的,还有清晨挑着蚬子进城售卖的农民。”
旧时洪塘农民主要以捞蚬子为生,最多时有两三百人。凌晨到闽江边的流沙里淘蚬子,清晨挑到福州城里售卖。因为捞蚬子的人太多,人声、脚步声、狗吠声、扁担挑蚬子发出的吱吱呀呀声,扰了街上住家的清梦。挑蚬子的农民只好绕道江边村过洪山桥进福州城。闽江洪塘段流沙为黄色,沙里的蚬子极好,色泽淡黄,俗称“黄金蚬”,煮汤、爆炒极为鲜美,至今深受人们的喜爱。正宗福州柴火鼎边糊的汤底,一定得是闽江黄蚬熬制而成。早出晚归捞蚬人的辛酸,洪塘村民如此形容:“洪塘子,不识爹。”
洪塘“翠竹”牌篦梳曾闻名海内外,村民家家户户曾以制梳为业,甚至用“篦梳山”来命名一座晾晒篦梳的山。洪塘篦梳厂在状元街48号,砖木结构,一条生锈的铁链锁住杂草丛生的院子。荒芜已久的模样,难以找到始创于明朝景泰年间的洪塘篦梳远销非洲、东南亚的盛况,篦梳是古时妇女梳发必需品,以麻竹为原料,经21道工序制作而成。两位老人回忆起偷吃篦梳山上晾晒的番薯米,相视而笑。
老人家指着状元街20号房子边上一条极狭窄的巷子说,那才是最早的、真正的洪塘老街,曾经直通金山寺码头。我踏进古老窄仄的巷子,一米多宽,一两百米长。一堵水泥围墙堵住老巷出口,放眼望去,围墙外高楼林立。巷子里遇着的几乎是操着外地口音的居民。围墙边上有两租户,一位八九十岁瘦小的老奶奶站在院子里看着我。玫红色的方格子棉布长袖衬衫,红白黑相间的条纹宽腿长裤,黑布鞋,脖子上吊着一把用白色挂绳拴着的铜钥匙,老奶奶虽是一身市井老人的装扮,但短而稀少的灰白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后脑勺,摇着大蒲扇。她豁着没牙的嘴笑着与我搭讪,告诉我,她来自四川广安,儿子在福州从事电焊工作,一家老小也都被接来福州生活。我竖起耳朵听她挟带着浓重口音的诉说,微笑着回应她,感受着她满脸的皱褶里流淌出浓浓的幸福与满足。围墙内外,一边住高楼出入有小车,一边是小平房,谁更能感受到幸福?也许,只有经历过苦难的人,才能对平安顺遂的生活充满感恩。
我穿梭在半洲街、状元街、上下境古街老巷里,踩着斑驳的水泥路,试图从它们沧桑的模样里寻找曾经的繁华:开钱庄卖南北京果的“泰丰行”“瑞丰”米行、“永乐”燕皮店、“新华楼”金银店、“万安堂”中药铺、“新隆”典当店、“同隆”酱蜞厂、“旺记”糕饼店、“元春”酒库。据说曾经有一百多家商铺从洪塘古街沿着石板路两旁铺排至金山寺渡口,以金山寺码头最为繁华热闹。
“福建省福州府西门大街,青石板路笔直的伸展出去,直通西门。”这是金庸在《笑傲江湖》里描写的福威镖局门前的青石板路。据洪塘老辈人回忆,它一路向西,经凤凰池、上祭酒岭,过洪山桥,接南台岛的洪塘村,直至闽江分汊口处淮安村,延绵20余公里。
江湖其实不远,遍布足迹的地方即是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