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钟山
老兵姓吴,一只脚是跛的。吴老兵参加过抗美援朝,一只脚就是在朝鲜战场上留下的纪念。
那一年,军营正门口,马路对面,多了一个修鞋铺,起名荣军鞋铺,吴老兵便成了这家鞋铺的主人。店内店外就他一个人,戴着一副老花镜,低着头,有一缕花杂的头发从额头滑下来,认真又执着地在修理堆在眼前的鞋。
鞋大都是对面军营里的军官送来的,那些年部队上只有军官才发皮鞋,四年一双。鞋刚发下来,军官们为了防止鞋底磨损,都要来他这里钉掌。钉了掌的皮鞋,穿在军官们的脚上,走起路来都有声有色,似乎鞋掌也让军官们变得更加自信起来,走路不仅有声色,胸膛也挺得格外直。
荣军鞋铺的窗子上立了块纸壳,纸壳上标明了钉鞋掌的价格,后掌两角,前掌七角。春夏秋冬吴老兵把鞋摊摆在门外,身上系了条黑色围裙,低着头,弓着身子,一丝不苟地钉鞋掌。有时也补鞋,依据工作量大小,价格面议。
午休或傍晚时间里,是荣军鞋铺门前最热闹的时候,三三两两的军人从军营大门里走出来,手里提着皮鞋,轻车熟路地来到吴老兵鞋铺前,把鞋放下,亲切地叫一声:“吴师傅,鞋放这了。”这时,吴老兵会半仰起头,交代句:“名字写好了。”凡是来过荣军鞋铺的军官们都知道,吴师傅有个习惯,总会让来人用纸条把钉鞋人的名字写上,放在鞋壳里,这样不会拿乱。许多鞋不能立马拿走,第二天取鞋时,报上姓名,吴老兵就在鞋壳里找那张写了名字的纸条,再准确无误地把鞋递给人家。取鞋的人,一手交钱,一手拿鞋。吴老兵从不亲手接钱,地上放了一只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糖果盒,钱都在那里放着,每次结账时修鞋人自己把钱放里面就是,遇到大票,也让他们自己去找零钱。这个过程,吴老兵头都不抬一下,乒乒乓乓仔仔细细地钉他的鞋。那副端坐在他鼻翼上的老花镜滑下来,随时要掉下来的样子,终是没落下来。
从大院里出来的军官们,有时放下鞋并不急着走,会立在鞋摊前和吴老兵聊一会儿,久了,便知道修鞋的吴师傅也是名老兵,而且还参过战,有受伤的脚为证。聊到兴致处,吴老兵会说上三言五语当年去朝鲜参战的事,他的话不多,三言两语后,总是适时打住。军官们把吴老兵的故事连缀起来,隐约地把吴老兵的经历铺展开来。吴老兵叫吴先发,是第二批入朝作战的,参加过第三次和第四次朝鲜战役,脚就是在第四次无名战役受的伤,然后回国。在锅炉厂当门房,五十出头退休,就搞起了这个鞋摊。
青年军官们连缀起吴老兵的经历后,便都啧着嘴,目光也多了崇敬。再称呼吴师傅时,有的叫班长,有的叫老兵,仍有人称吴师傅,不论叫什么,都充满了感情色彩。
吴老兵总是在每晚军营响起休息号声时,准时收摊,不用问,此时是九点四十,他知道,再过二十分钟,军营的熄灯号就该吹响了。他把摆在门口的工具,还没来得及修的鞋拿到鞋铺里,用一把铁锁把门锁了,推起立在一旁的自行车,跛着脚上车,影子便遁到了暗夜里。
有一天吴老兵又来到鞋铺门前时,像往常一样,开门,搬出工具,猛然发现了异样,抬眼向对面的军营望去,军营却安静得出奇。一夜之间,军营里的军人开拔了,后来他才知道部队开拔到了南方。那阵子,电视、收音机里天天播放的都是南部战事。吴老兵有个收音机,就放在摊位前,音量放到最大,还是把耳朵竖起来倾听。他手里的活已经干完了,军营空了,没有军官把鞋送过来了。他并不收摊,仍然坐在摊位前,只有收音机陪伴着他。目光盯在小小的收音机上,似乎自己穿越到了南方。
日子过得很快,三个月过去了,他在又一天早晨来到鞋摊前,军营突然又热闹起来,又听到了熟悉的军号,还有士兵列队走过的声音。吴老兵的脸色又活泛起来。
大约三两天后,军营里开始有人进出,有两个军官直奔他的鞋摊而来,报上姓名,他很快在那一排修好的鞋里找到属于他们的鞋,庄重地递过去,仰起脸冲军官们道:你们的事我在收音机听到了。两个年轻军官似乎想冲他笑一笑,终是没笑出来,在糖果盒里放下钱,转身走了。他望着军官的背影,突然发现他们比三个月前成熟了。
接下来的日子,又有一些军官陆续来取自己的鞋,平时有说有笑的军人们,少了欢笑,却多了沉默,这种沉默让他踏实。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他却发现还有十双鞋没人认领。他从鞋壳里把纸条掏出来,姓名清晰,他又找了一块比较大的纸壳,依次把这些人名字写上,立在摊位显眼的地方,希望这些鞋的主人早点来把它们取走。
又一晃几个月过去了,那十双鞋仍没人来认领。一日,一位张姓团长来到他的摊位前,站在纸壳前依次把那些名字看了,叹了口气说:吴师傅,他们都成了烈士。说完弯下身子把纸壳反转过来。张团长他认识,当营长时就到他这来钉鞋。他死死盯着张团长的脸,其实早有预感,被证实了,还是觉得突然。张团长又看了眼玻璃后那十双摆放整齐的鞋,悠长地叹口气道:这鞋就放这吧,权当留个念想。
张团长走了,他的目光定在天际,久久收不回来。
从此,每天打开鞋铺门的第一件事,就是仔细擦拭那十双鞋,然后把它们又端庄地摆到原处,像展览橱窗。更多的时候,他的目光先是盯着那十双鞋,然后,目光飘到天际定在某一处。
偶然一次,有两个军官在鞋摊前说起要去南方某省新建的烈士陵园参加安放烈士仪式,军官走了,他的心也不在了,目光飘飘地定在了南方天际。
儿子下岗了,成了他的徒弟,鞋摊前一老一少,叮叮当当的钉鞋声多了声色,像二重奏。儿子三十大几的样子,胡茬硬硬地扎在脸上,很硬朗的样子,修鞋的动作却很温柔,这是父亲要求的。
又过了些时日,突然有一天,鞋摊前少了父亲,还有摆放整齐的那十双鞋。
南方某省的烈士陵园里,来了一个老人,背着包袱,不时停下来,从鞋壳里拿出纸条在碑上查对着名字,终于对上一个名字,他把鞋摆放在烈士墓前,冲那墓说:李大生排长,鞋给你送来了。穿上鞋,脚不冷。然后把那双鞋摆放在墓前,冲墓地敬个军礼。
十双鞋,他找了三个墓地,终于都找到了它们的主人,一双双摆好,敬礼。
两个月以后,他又回到了鞋摊前,儿子修鞋手艺已经很熟练了。他能腾出空来发呆了,他经常抬起目光,望着远处南方的天际,一望就是半晌,嘴里一遍遍唠叨着:把鞋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