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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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慧彬

三年前的清明,我回老家探亲。山村群山下有一家路边小杂货店,吊脚楼式的两层建筑,店主是一位友好的妇人。店廊下挂满一排经幡,红的绿的白的,在风里飘扬。

山区平地少,墓葬区与住宅区常常毗邻,交叉,迂回,构成大大小小的村落。立在村道上,无论朝哪个方向望,都避不开那坡上坡下高高低低的墓碑。在那里,生与死的边界仿佛只有一碑之隔。

村口李花正雪,桃花正红,玉兰花才刚刚开放。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走进她的小杂货店,会不会有人从破了洞的玻璃窗口伸进手去,要包香烟、瓜子或棒棒糖。不经意间一伸手,一抬头,便会触及那悬在头顶的摇曳着的经幡。

村外马路边、山坳里、河沟旁,芳草萋萋,繁缕没膝。有三三两两的村民弯腰挖着蒲公英,采着香椿芽,暖洋洋的日头抚摸着他们的后背、额头、脸颊。村民们出门时,总不会忘记捎上一缕经幡,到了坟前墓后,转上几圈,找一处壮实且正在发青的老树枝修整修整,然后为卧在地底的先人挂上一缕后人的怀念。若是碰巧邻碑前供着一两盆黄菊或者白菊,那必是城里人来过。村民们先凝神屏气瞅上一眼,然后恭恭敬敬地一弯腰,算是问候过了。

黄菊花语是清净、隐逸、无私、吉祥,白菊则代表高尚、高洁、祝福、德行,它们都有悼念与哀思之意。村民们虽然不了解这些含义,但他们懂得尊重,尊重那大朵一大朵的黄花、白花,尊重那一束束插在清水罐里透着泥土香的“清明菊”。他们知道,插菊的人、奉菊的人在碑前一跪,便叩开了亲情的门,叩开了隔离生死的那扇门。

“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灯下,重读三毛散文集《梦里花落知多少》。尽管是重读,可依旧如新。三毛生前在写给贾平凹最后一封信里谦虚地说,她恭恭敬敬地读了贾先生的一本书二十遍。我想,我读《梦里花落知多少》也是“恭恭敬敬的”。因为每一页,每一行,每一遍都噙满泪水。三毛自西班牙籍丈夫意外去世后,她的每部作品仿佛都在纪念爱人。《梦里花落知多少》《送你一匹马》《我的宝贝》《万水千山走遍》等。而《梦里花落知多少》最让人动容。在离家国万里之外,她为丈夫申请墓地,一次次往返官府办文书;再背负沉重的十字架走进那道铁门,亲手一寸寸挖掘黄土围栅栏,一字字刻写墓志铭。直到烈日下,一遍遍为十字架刷上油漆,一回回更换坟前供奉的鲜花……

“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那是一种怎样死生契阔的情感,一种怎样说不出道不尽的强烈悲思。

我想起一位在监狱工作多年的乡邻讲的往事。说的是高墙门外种了几坛白晶菊,洁白无瑕的花瓣托着橘色的蕊,像一群挨挨挤挤、热情相拥的孩子,更似一群阳光的孩童围绕在笑容慈祥的母亲身边。起初,谁也没有在意它。后来狱警发现,劳动回来的服刑人员,无一例外地在花坛前慢下脚步,频频向花坛行注目礼。为此,监狱长特许,服刑人员清明那天可面向菊坛列队三鞠躬,以表达对离世亲人的哀思。

去年清明节,我在福州高新技术开发区遇见了一坡黄帝菊(又称皇帝菊),开在一段废弃的乡村公路边。十二瓣的小花,钻出杂草横生的藩篱,黄灿灿地沐浴在日光里,像苔花一样,精神抖擞,与世无争,不招摇,不媚俗。它自由地开在日新月异的新区,也开在热热闹闹的建筑工地旁,每一位路过的人,都是祝福者。

“人淡如菊,心素若如简,自在从容,安然若素。”非一般人能做到。

《红楼梦》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中有“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的诗句。可谓一菊道尽千古恨,一菊写尽人间情。一场菊花诗会暗喻性格命运,链接生死未来。无怪乎,一代文学宗师曹雪芹在书中感叹:“人间几度清明。”

人间几度清明?今又清明。多少客居异乡的游子奔跑在寻根问祖的路上,奔跑在返乡返家的途中。他们不会忘记,在通往亲情的路上,在阴阳两隔的碑前,着一袭青衣,手捧一束清明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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