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话》
每年农历二月初二,平潭的一位老友都会招呼我上牛脊山,在一处小小的白马尊王寺里吃神诞宴。寺庙不大,院子也不宽敞,但宴席却总是热热闹闹的。人声、香火与山风混在一起,倒也有几分古老节日才有的味道。只是这宴席并非是素宴,它既然不是吃素的地方,似乎也不太像“寺”。
喝茶时,总会有人随口说一声:“这水是从鳝溪取来的,很好。”话音轻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认同。我对鳝溪只知其名,从没真正上山去看过,更不知道那里的水为什么好。
直到今年,我终于沿着鼓岭西麓的山路一路往上。鳝溪发源于鼓岭,最后汇入闽江。这个季节,溪水不多,石头裸露,但临近山脚的溪道上建着挡水坝,能想见雨季时水势盛大的模样。两山环抱的溪口处,一座古庙静静立着——鳝溪白马王祖庙。
白马王供的并非虚无的神灵,而是真实存在过的人:闽越王无诸之孙、闽越王郢的第三子,号称“白马三郎”。千余年来,关于他的故事在这片山水间流传不息。
传说汉景帝时期,鳝溪里出现一条巨鳝,“长三丈,为民害”。它兴风作浪,毁田坏屋,百姓苦不堪言。白马三郎年少英勇,善骑白马,擅弓弩,决意为民除害。他率部前往鳝溪,巨鳝浮现之际,他连发三箭射中要害。垂死的巨鳝疯狂翻腾,以尾缠住他的人马……山水记住的,是他与巨鳝同归于尽的壮烈身影。乡人念其功德,在峡口立庙祭祀,这便是今日的鳝溪广应白马王庙。
后来又有人说,他的遗体沿水路漂到如今的白马河,使得这条河也得了“白马”之名。我宁愿把这样的故事,当作民间对英雄最温情的纪念:把他交给更宽阔的水,让他继续护佑百姓。
白马王的故事并非一成不变。宋代《三山志》中,只写三郎射鳝;到明代,殉难的情节逐渐清晰;清人又给他添了姓名——騶寅;戏文甚至赋予巨鳝以龙王之女的身世,让故事更添传奇色彩。随着信仰的传播,随从神灵也一一出现,成了庙里的“五大元帅”“十八家将”。
官方对他的敬奉也从未间断。唐代以来多次敕封,北宋更是推至高峰,白马王成为有春秋祭祀的“奉旨祀典”。古代官员祈雨,也常到鳝溪。站在庙口,能想象几百年前蔡襄、曾巩在此仰望天空的模样。
庙边十余株老榕树浓荫如盖,水声、风声交织成一种沉静的古感。红墙黄瓦、双龙抢珠的屋脊,都显现着闽地宗庙建筑的灵气。只是庙旁新建了一处规模更大的“村境”,像是为了迎合游客突兀地挤在山谷里。
沿鳝溪上行,景象却叫人有些泄气。沿途是随意搭建的招牌、铁丝网护栏;进山道闸收费,但里头却无像样的停车场;电动车可以开进来,也要收费。半山的“射鳝台”大门紧闭,铁门上贴着二维码;溪边有人摆摊卖水。山是好山,水是好水,人心也是真心,却在无序的经营里显出几分疲态。
可即便如此,人们来取泉水的脚步却从不停歇。鼓岭、鼓山的地质和植被,使雨水经过层层过滤、漫长矿化,成了口感极清的弱碱性山泉水。有人偏爱半山的“石乳泉”,觉得矿物质丰富;有人喜欢上游更冷、更新鲜的溪水。拎着空桶在山路上走着,找一眼心仪的泉,坐在石上等水慢慢装满——这种闲适的认真,是许多都市生活中再也找不到的节奏。
人们汲取的不只是水,而是一种对纯净与健康的朴素期盼,是心里深处的一个安静位置。
不知从何时起,我也开始明白鳝溪之于福州人的意义。它从最初的“圣水”,成为今日茶杯里的日常之水;从古代祭祀的象征,变成现代人心中的一口清泉。白马三郎的英魂,不在庙里,不在碑刻里,而在这不断流淌的水声里。而每天来取水的人,用自己的脚步和水桶,完成着对这位古老守护者最自然、最真实的纪念。
鳝溪的水一直清澈奔流,仿佛在告诉人们:只要这水长流,白马王的故事便永不会消失。它不在史书里,不在戏文里,而在福州人的生活里——在他们的茶杯里,在他们的呼吸里,在他们走入山林的一次次回望里。
千年故事,随着这条溪,至今依然在城市的脉搏中清亮地跳动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