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卢琪峰
千年的时光悄然流淌。穿过历史的长河,跨越时空的轮回,母亲吟诵的古老民谣《月光光》,静静地回旋在我的心窝。
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
《月光光》流传于福州西郊的洪塘乡,迄今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情真意切、生动传神,是福州地区最古老的民谣。据《福建编年史》记载,此歌谣为唐建中元年(780)福建观察使常衮收集整理而成。常衮原是唐代宗时期宰相,因直言敢谏,于建中元年(780)被贬为福建观察使。他在闽地非常重视教育,增设乡校,并亲自授课。常衮认为通俗易读、富有故事性的歌谣,能激发人们读书识字的兴趣。他先后收集整理了200多首民谣,流传最广的当属《月光光》。这首朗朗上口的童谣,是闽地儿童早期识字的启蒙教材。
福州素有“水城”之称,城内闽江、乌龙江如长龙般蜿蜒穿行。昔时,洪山、洪塘皆没有桥,滔滔闽江及其支流乌龙江阻隔了两岸的交通。人们用竹排当船,以竹代“马”,故称“竹马”。古人借月光赶路。因福州城里河渠纵横交错,池塘星罗棋布,从西门至洪山桥仅9里路程,就有13口池塘,倒映在池中的月亮,伴路人行色匆匆的身影游走,故而形成“月在水中走,人在月边游”的奇妙景象。
每次,母亲从福州城西回老家闽侯县上街镇蔗洲村,都要步行到洪山桥,乘船过闽江,徒步半小时至洪塘渡口,再乘船过乌龙江至浦口洲,徒步后山村、董屿村,才到达。一趟回乡之旅要摆渡两趟乌篷船,步行约2小时,花了整整半天时间。
回乡路途迢遥。母亲眼里,故乡夏夜的天空却是那样深邃寥远、令人神往。星星,钻石般闪烁,将深蓝色的天幕点缀得孩儿般俏皮、灵动。吃罢晚饭,老人和小孩三三两两围坐在大厝的廊檐头前,点燃一堆稻草垛,撒些谷糠,让烟雾弥漫,驱蚊避虫。在夹杂着稻麦馨香的空气中,老人教小孩唱民谣诗,小孩则三五成群地盘诗对诗。在老人的口口相传中,小孩学会了许多民谣。母亲当是这群小孩中聪明伶俐的一个,记忆力超强,声音如银铃般清脆悦耳,每晚的唱诗对歌总是当仁不让的主角。
长大后,母亲到福州工作。老家的民谣随同她一起进城,再移植到我的梦中。《月光光》是母亲最早教会我的一首童谣——襁褓里,我在母亲的低吟浅唱中生长:………洪塘水深不得渡,娘子撑船来接郎。问郎长,问郎短,问郎此去何时返?
渡口一别,何日是归期?多少“唐部囝(福州方言,男人)”从此一别家中的“娘子”,踏上背井离乡、漂泊向海的谋生之路。
一曲《月光光》优美清越、缠绵动人,穿越千年的时光,从遥远的唐朝走来,又随一代代逐浪江河、向海而生。循着《月光光》的足迹,母亲也从故乡的田野阡陌走向繁华都市。她没有上过学堂,却通过吟诵民谣识字认字,领悟为人处世之道。
新千年的第一缕曙光照进母亲家乡那一片贫瘠的沙土地,蔗洲村整体拆迁,规划建设大学城和旗山湖公园,母亲老家的安置房就建在旗山湖畔。徜徉旗山湖公园,满目皆风景:草木青青,水波潺潺。公园中心有4栋青砖木构古厝,小桥流水环绕,古韵悠长。这4栋古厝为母亲同宗族人祖屋,属清代和民国时期建筑,因年代久远、结构完好得以保存。每次返乡,母亲总爱在古厝前驻足流连,怀念廊檐头前盘诗对诗的童年时光——纵使岁月流逝,记忆中的故乡总是魂牵梦萦。
余光中先生的乡愁,是一湾浅浅又深不可测的海峡;母亲的乡愁,隔着两条奔腾不息的江水,一叶扁舟撑起对故乡的思念。而今,乡愁依旧,汹涌湍急的江水不再成为母亲回乡的羁绊。
1991年,洪塘大桥建成。2021年,新洪塘大桥建成通车,似长虹卧波,横亘乌龙江两岸。
《月光光》中古老的洪塘渡口已然成为历史的遗迹,用它那古朴的身姿和历史的印记,述说着久远的过往——明嘉靖八年(1529),洪塘进士林璧诗云:“香积秋花供,清尊竹叶浮,千岩兼万壑,如在镜中游”;明代诗人沈慧《金山塔寺晓望》云:“洪塘渡口晓烟含,欸乃渔舟过二三。似此小金山一阜,风光未必逊江南”;著名文学家郁达夫则称:“坐小舟,去洪塘乡之金山塔下,此段闽江风景好极,大有富春江上游之慨”。
如今,文人雅士笔下极负盛名的洪塘古渡不复当年的繁华,只留下古码头、旧石碑隐匿在萋萋芳草间,静默无语,看岁月变迁,桑田泛清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