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西新村和其他旧小区没什么不同。从踏进小区的那一刻起,时间突然过得缓慢,仿佛掉进了旧时光的磁带里,日子顺着齿轮一点、一点倒带。
这里居住的,大多是援榕的上海职工,还有工业路上原先一些企业的工人和单位职工。小区里很少看到年轻人的身影,我们只能凭旧楼的痕迹想象过往——
远远地,几声”回家吃饭“打破了宁静,顺着饭菜的香味,和小伙伴打赌哪户人家炒了哪盘菜。也许有人幼时打破过邻居家的窗户,回家免不了一顿打。大人们深谙这些小孩的性子,犯了错时也会帮他们打照面。
如今,上海西新村色彩最丰富的地方,却是这些贴满我们广告的墙面。红的、蓝的、黄的,打印的、手写的,带实景图的、两行字说完的……无论是宣传栏还是自家墙壁,都已经被各种通告、广告、海报淹没。一张复一张,贴得目不暇接,贴得随心所欲,砖瓦看不见来往的行人,行人也听不到它们的喘息。
几辆驮着大衣柜的摩托车从我们身边骑过,扎带缠了好几圈,撵着地上肆意堆放的泡沫箱,吱吱呀呀地开走。马路上回收家电的三轮车,进了小区后随即关掉了那倒背如流的叫卖声。这块土地,小贩已经回收过好几趟了,这回他还想再来碰碰运气。
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混在一起,行人踮着脚尖大阔步迈过去,偶尔也没能避开泥泞。人们离开后,蚊子变成这里最活跃的生物。拾荒的依姆顾不上这些恼人的虫子,熟练地从垃圾堆里翻找可以卖钱的废品。从入口一路收到小区尽头,不放过任何一个垃圾堆。木抽屉、热水壶、牛皮纸箱……它们会辗转几只手,变成什么新的模样,在什么地方重新生活?
树荫下,回收古董的大哥在路旁和收纸箱的大哥聊了起来,相互分享着今天的收获。除了这些流动小贩,太空架处也时而出现几名”乘客”。一台孤零零的空调在此停靠,它没有买车票,不知道天黑前能否顺利离开,也不知道它的下一站是废品站还是另一个新家。
傍晚,依伯们就会在这儿摇着蒲扇,躺在泛黄竹椅上,享受闲适时光。石桌上堆满了棋子,下棋的凑一桌,看下棋站在他们身后凑一排。觉得乏了就换场,去看看隔壁的棋盘。这儿离繁华很近,走过一座桥就到了万科广场。高大的写字楼里,身着正装的青年走进走出,广场上小年轻们手牵手说着脸红的情话。这座桥好像把世界分成两半,桥的这头是青丝,桥的那头是白发。
院子里有位阿婆久久地伫立在柴火间前,抬头看着这栋楼:“我早就搬走了,房子也租给别人住。”叹息间,用眼睛记住这儿的一草一木。几位依伯坐在柴火间门口聊天,看到我们拿着相机,热情地让我们拍下这些老物件,寻找过去的线索。红橙色的砖瓦,蓝绿色的木窗,绿意点缀六角窗,阳光从叶片的罅隙中钻进来,透着几丝生机。
福州的地名往往藏着历史变迁,上海新村亦是如此。
《福州市志》记载,1956年,从上海搬迁至福州的上海华昌搪瓷厂,后改名为福州市搪瓷厂,成为福建省的第一家搪瓷厂。从搪瓷厂到保温瓶厂、玻璃厂、灯泡厂……一个个新的空间样本从荒凉的农田菜地中落地生根。
也是这时起,一批援榕的上海工人来到福州城,从此掀起了工业建设热潮。为了保障这些援建工人的生活,福州市政府就在白马河畔建起上海新村。从最初的五栋砖木结构瓦房,慢慢成为福州市第一代著名的生活小区。
直到现在,西洋路上八十多岁的阿婆还在卖粢饭团,那批上海工人后辈还是保留了老上海的吃法,给饭团裹层白糖,一口咬下回忆。
那些会说上海话的福州人,有的直到生活之火燃尽也无法回到故里,有的就此扎根生长在这片土地。这里交错了太多人的过往,融汇了太多的悲欢。
七月再来时,这里可能已成为一片废墟。当大楼倒塌时,我们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回望过往,或行礼,或告别。到那时,可能还会有人学着诗人万夏吟诵出:福州,仅你消逝的一面,已经足以让我荣耀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