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自《平话》
小时候在乡下老家,村里每年都要演一两次闽剧,福州话叫“做戏”。那时候乡下做戏是很热闹的,戏台搭在村子的庙(境)里,在那一两天里村境成了一个娱乐中心和社交中心。村里一下来了几十个人的戏班子,穿着光怪陆离的衣服,引来卖山楂、麦芽糖的商贩。大人在里面看戏,小孩就在外头的空地上玩闹,在那一两天里村境也成了一个儿童乐园。
时过境迁,为了采访闽剧经纪人汪大姐,我去了永泰盘谷乡新丰村,时隔多年在村子的庙(境)里看了一场闽剧,依稀找回小时看戏的感觉。
汪大姐是一位闽剧经纪人,帮剧团找东家,帮东家找剧团。汪大姐说以前这个职业叫”戏老虎”,现在叫”演艺经纪”。汪大姐年轻时是闽剧演员,主唱小生。她出生在永泰大洋乡龙门片溪墘村,听家里的老人说以前村里有三个戏班子,到她小时候还有一个。
汪大姐唱闽剧的启蒙老师是她的大伯,汪大姐的大伯会拉二胡、会打鼓,还会唱戏。在汪大姐9岁的时候,大伯把她、堂姐和一个小姑姑拉到一起学闽剧。
“我们家在村里是个大家族,有一座大房子。”汪大姐回忆,”我爷爷和大伯在世的时候,不允许家里的子弟打麻将,每年正月就在自家院子里拉二胡、唱闽剧。”初中毕业后,汪大姐到大洋乡闽剧团学戏。学戏是个辛苦活,每天早上五六点钟就要起来练功:垫脚、踢脚、走步、唱腔,日复一日。
剧团经常给十里八乡的村民唱戏,主要的交通工具是拖拉机。有时候到比较偏僻的山村,拖拉机都不好走,只能靠肩扛人挑。连演两三天戏,没有住宿条件,就睡在舞台上。
在我的印象里,闽剧已经完全没落了。现在哪里还有人听闽剧?哪里还有人学闽剧?当我和汪大姐,还有长乐闽江剧团的”老生”陈师傅长聊后,我的看法有了变化。闽剧的生命力不只在省市剧院,还在福州”十邑”,在田野里。
闽剧,又称福州戏,起源于明末,是闽都文化的集中体现。闽剧是使用福州方言演唱、念白的戏曲剧种。其源流之一平讲班源自福州本土的村歌社舞,多在村巷中流动演出,所以闽剧的念白中吸收了大量福州俚语、歇后语,市井语言乡土气息浓郁。
现在福州”十邑”地区演出闽剧主要有两个场景,一个是庙(境)的神诞,一个是有人”谢愿”。神诞就是神的生日,”谢愿”是有人出钱请戏回馈乡里,这些人一般是本乡本村的企业家,或者出国赚了钱回乡的人。
现在”十邑”里保存民间闽剧团最多的是长乐和福清,就是因为这两个地方的企业家多,出国回乡的人也多,”谢愿”的戏就多。陈师傅说前几年福清还有一百多个剧团,这两年变少了,因为经济不景气,有钱人少了,戏点自然少了。
“戏点”是闽剧从业人员演出的时点。汪大姐说她以前演戏,一年只休息夏天最热的半个月。陈师傅说他现在一年大约演两百场戏(一天两场),早几年会有三四百场。
大的民间闽剧团有四五十人,目前主要集中在长乐地区,这些团要不断花钱排戏,还要花钱请好的演员。福清的剧团很多是家族式的,团员多是亲戚朋友关系,经营方式自然灵活些。无论是怎样的剧团,赖以生存的都是大经济环境,这跟所有行业是一样的。看闽剧的人一直都有,但他们不会去省市闽剧院买票。闽剧能在民间生存,是因为福州民间的神俗文化,和民间乡贤回馈乡里的传统。
乡间的戏台大多搭在村里的庙(境)里,正对着神殿。戏是演给神看的,凡人只是陪神同乐。这是正经道理,但不影响凡人自得其乐。因为戏是演给神看的,正戏开始前就有一个”谢神”的环节:最先出场的是八仙,然后是王母娘娘,然后是天官,然后是财神,最后是女加官,意指加官进爵。
还有另外一套”谢神”的流程:最先出场的是大长春,也叫做十二月花、十二生肖,然后是玉皇大帝,然后是财神,最后是女加官。谢神的环节结束后就正式开始演戏,有时候在正戏开始前,会有一场半小时左右的加演戏,可以是古装折子戏,也可以是现代戏。
乡间闽剧一般是一天演两场,下午一场晚上一场,下午从1点多开始到4点多结束,晚上从6点多开始到9点多结束,有时会换不同的剧团连演两三天。在乡间演戏是很考验演员功力的。剧院里的观众买完票规规矩矩地在沙发座椅上坐两个小时,乡下的观众是流动的,不时会有突发状况。汪大姐说她以前唱戏的时候最怕”出戏”,比如正在演哭戏的时候,台下突然有个依伯摘下帽子露出光头,年轻的演员就容易笑场。所以每次演戏前团长都要反复交代”要严肃!要严肃!”
旧时戏台的背景都是用投影,现在普遍采用的是LED屏,表现形式自然是极大丰富了,虽然少了些古意,却是个大进步。
闽剧梅花奖得主陈琼在接受平话采访时说,她在排一部新戏前会把谱子拿回家,让父亲拉二胡她唱,有时候父亲会问为什么有些传统的调调没了?改良得这么厉害?乡下的老人也多不接受改良的闽剧,音乐是好听了,但是戏他们听不懂了。
陈琼说她多唱几遍后,父亲会点点头说:”也(ya)狠好听,也狠好听”。改良是必然的趋势,最近有一部新闽剧《幻戏图》听说就很讨年轻观众的喜欢。庙堂里的闽剧和田野中的闽剧相得益彰,我想这会是福州闽剧的一条生路。
年轻人随着年纪增长会喜欢上喝白酒,也许福州年轻人随着年纪增长也会喜欢听闽剧。其实保护闽剧,最着急的事可能会是如何保护福州话的语言环境。